《月亮与灯》檀汐

29、一种相思，两地闲愁

　　换做从前的黎阳，他可能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心甘情愿的开始一场时差12小时的异地（国）恋。
　　他这个人懒惰惯了，对于任何麻烦的事情都会不由自主的退避三舍，或者索性，从最初就不让麻烦开始。
　　而苏维显而易见的是个大麻烦，理性思考下根本碰都不想碰的那种麻烦。
　　可实际情况就是，他不仅碰了，还碰了个彻底。
　　黎阳有种自己把自己搭进去了的错觉。

　　不过直到真的开始进入到异地的状态之后，他感觉异地恋好像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麻烦。
　　苏维刚一回国，就被朱芸抓着安排上了一系列的商业活动，摇身一变成空中飞人，活生生的把自己过成了不知哪国的时间，奇妙的跟黎阳缩短了时差。
　　于是也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用我的晚安陪你吃早餐”这样苦哈哈的桥段了。
　　黎阳也重新续上他之前断了快两个月的求职之旅。只不过这会儿他改变了战略，不再没头苍蝇一样的到处投简历，而是全身心的主攻沈舟推荐来的几个职位——在论坛爬楼各种经验贴，抑或是回学校的职业发展中心做模拟面试。
　　再加上应允沈舟的暑期实习也开始了。
　　黎阳现在住的偏远，虽然有舒晴留下的车做代步工具让他不至于公交转轻轨转地铁的太狼狈，到底还是奔波。日复一日的不停辗转于家、公司、学校、面试地点之间，他隐隐有了种“疲于奔命”的感觉。
　　两人一旦都忙，自然而然的交流就变得少。好些时候一天下来，聊天记录只有匆匆的一句晚安。不过，他俩心照不宣的默契也体现在，无论这一天过得有多么的忙碌，日程变得有多么的混乱，时间有多么的颠倒黑白，他俩都从没有忘记在睡前跟对方说一句晚安。
　　黎阳也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兵荒马乱，甚至从这般看似虚无缥缈的相处里咂摸出一点甜意来。他也渐渐的学会在疲倦的生活间隙里逃出来喘口气的时候，摸出手机给苏维发几条牢骚。虽然也许不能马上得到什么回复，但倾诉这个动作本身就已经有了它的意义。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真正的夏天伴着暑热与蝉鸣，轰隆隆的席卷了整个北半球。
　　黎阳的面试进展的比之前顺利，也许是因为沈舟的加持，他有两个挺喜欢的职位都进到了终面。那天他和苏维好不容易碰上了时间，终于久违的连了个视频。
　　黎阳站在公寓外堪堪容下一人的小露台上，入了夜暑气终于舍得消散下去一些，20层的露天还是有不小的风，吹的他头发放肆的乱飘。苏维正躺在酒店的床上，应该是刚醒，整个人还裹在空调被里，就露出一个顶着一头乱发的毛茸茸的脑袋，眼睛还有点睁不开似的。
　　黎阳看着他还朦朦胧胧的半睁半闭着眼，有点心疼：“你要不再回去睡会儿。”
　　苏维用力的摇摇头，又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好不容易能碰上你的时间，我要是再睡过去，等再醒过来的时候你估计就睡了。”
　　“我没那么容易睡着。”黎阳嘴角噙着浅淡的笑。
　　“我走以后你是不是又睡得不好了。”苏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屏幕里的人，像是看不够似的。
　　黎阳轻笑了一声：“还行吧，也没比遇到你之前更差就是了。”
　　苏维抱着手机翻了个身，眉头深深的皱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黎阳托着腮，撑在露台的栏杆上：“要不你给我3D打印一个你自己吧，放在我床边，当托梦童子。”
　　“我给你的捕梦网呢？”苏维急急的问。
　　黎阳走到床边，切换了摄像头给他看：“好好挂在床头呢。”
　　苏维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嗯，你要相信它的力量，还有我的祝福的力量，心诚则灵。”
　　“好的小神棍，知道了小神棍。”黎阳顺势在床边坐下来，把手机架到了一旁矮几的支架上。
　　“你最近面试怎么样？上次你不是说有两个还挺喜欢的进到了终面？有什么进展嘛？”苏维好容易逮着一个能和黎阳说好久话的机会，恨不得连珠炮的问上一万个问题。
　　“下周去终面。”黎阳突然有点想喝酒，于是他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顺便从冰箱里敲了两块冰扔进去，“我觉得还是挺有希望的。我最想去的那家，面试官和未来的领导是我现在老板大学时代的好朋友，我老板应该没少在他面前说我好话。所以能进到他这一面，我自己觉得可能性很高了。”
　　“太好了！”苏维开心的从被子里窜了出来，镜头剧烈的晃动了一下，“那你之后是不是就不用老这么到处跑了？”
　　黎阳靠在橱柜上笑着看他：“嗯，不用了。”
　　电话另一头的苏维几乎是喜笑颜开了，他看起来甚至要比黎阳本人更开心一些。不过傻乐了没多久，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之前说签证很难搞，这个工作可以解决签证的问题吗？”
　　“他们可以管签证，但是最后具体能不能拿到，得等明年的抽签。”黎阳回答。
　　苏维愣了一下：“那还有可能没抽上吗？”
　　“有啊。”黎阳喝了一口酒，“不然能叫抽签吗？”
　　苏维神色又变得紧张起来：“那抽不到怎么办？”
　　黎阳微微一笑：“要真抽不到，就只能回来了。”
　　苏维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精彩。
　　黎阳知道他在想什么，成心想逗一逗他：“当然了，我也可以再申请读书。这样就不用回来了。”
　　看着苏维瞬间又往另一个方向垮塌的表情，黎阳忍不住笑了：“好啦，逗你的。我不会再申请的，你还记得我身负巨债么？我哪有钱再去读一个？得尽早打工还钱啊。”
　　苏维仿佛是在短短十几秒里经历了太过复杂的心理活动，以至于都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来了，只能有点愣愣的看着黎阳：“我检讨，我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希望你要不还是别抽到签证这样你就能回来了……”他说着说着低下头：“对不起，我就是，就是有点太想你了。”
　　黎阳心里仿佛是在阳光下晒的刚刚好的被褥，暖烘烘又软塌塌的，连带着声音也变得非常温柔：“我知道。”他习惯性伸出手想摸一摸苏维的脸安慰他，让他明白自己没有介意，却只触到了冷冰冰的屏幕。
　　于是直到此刻他才有点真实的明白了古人“一种相思，两地闲愁”的苦。

　　那天视频的末尾，是苏维犹犹豫豫的还是问出了他全程都很想问却没太敢问的问题：“后来你有去打听一下阿姨的身体状况么？”
　　黎阳稍稍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阿姨”是谁。
　　“没有。”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杯中的冰块撞击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苏维早预料到黎阳的态度，不过他罕见的没有“知难而退”，而是继续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虽然这是你的家事我好像不太好多插嘴，你的过去我也很遗憾的没能参与，但是我……”他说的有些艰难，却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你知道我没有妈妈，我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有的话，她现在应该也差不多到了阿姨这个年纪，是不是也会身体不好，我觉得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会挺担心的。”
　　黎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着屏幕那头明显有点紧张还有点忐忑的人温柔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了。”
　　这一晚的月光极好，黎阳挂了电话之后就坐到了窗前，抬头看了很久的月亮。无端的让他想起了“月是故乡明”。
　　然后他再次拿起手机，把电话拨给了正在国内过暑假的于萧。

　　于萧应该是还没起床，一直没接电话。黎阳也不气馁，一直坚持不懈的打，中途还重新去厨房往杯子里加了点儿酒。
　　锲而不舍的响到第□□次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起来，那头传来一个明显就还是分不清是睡是醒的声音：“喂……”
　　黎阳瞟了一眼钟：“十二点了，该起了。”
　　于萧听出了她哥的声音，吃了一惊，人也清醒了一些：“阳哥？你怎么……出什么事啦？”
　　众所周知，黎阳几乎不主动给人打电话，尤其是当她在家的时候。
　　“没什么。”黎阳打电话也有点冲动使然，这会儿突然让他开口问也是有点困难，“看看你暑假过的怎么样。”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于萧脑子尚未完全清醒，也没有太往心里琢磨，随口抱怨了一句就过去了：“我还能干啥，吃饭睡觉打游戏呗~”
　　黎阳还在琢磨怎么开口，只听那边于萧就非常“自觉”的开始说：“对了阳哥，上回跟你说舅妈生病的事情，现在差不多查清楚了，具体是什么我也讲不太清楚，就是要做个手术，需要切除一下肿瘤，不过是良性的所以手术就好。术后可能饮食方面受些影响吧，而且要一直吃药什么的。”
　　真是谢天谢地他这个妹妹干啥啥不行说话第一名。
　　“嗯。”黎阳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追了一句，“没什么大事就好。”
　　比起黎振晖，黎阳对母亲的情感的确是要柔软一些的。
　　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温柔的美丽女人。她出身贫寒，父母都是不识字的农民，她作为家中的长女，有年幼的弟弟妹妹要照顾，有繁重的家事要打理，却依然没有放弃上学，从未缺过一堂课，即使她经常不得不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上学。明明中考成绩很好，却因为家里没钱读书而只能选择去读中专。后来非常偶然的机会，经人介绍认识黎振晖，一下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了黎太太。从此她的人生就永远伴在丈夫身边行走，完美的扮演着丈夫身旁那个永远微笑的温柔得体的花瓶，不再拥有自己。
　　黎阳小时候听奶奶说起母亲嫁给黎振晖前经历的种种，心里对她也曾经是敬佩的。
　　但很明显，成为黎阳母亲的那个黎太太，和奶奶口中描述的那个把弟弟放在背篓里背着也要去学校的女孩，早已经不是一个人。
　　黎阳三岁那年，她跟着被外派的黎振晖一起远走异乡，缺席了黎阳全部的成长。
　　等多年后他们回来，黎阳的优秀又不费吹灰之力的成为了他们为人父母的闪耀勋章。对于黎振晖来说，黎阳就是一块拼图，除了用来凑满他宏伟完整的成功人生之外，并没有其他任何的意义。
　　黎阳是同情过他母亲的，因为她和他一样，对于黎振晖的价值不过一块拼图。
　　然而在黎阳决定把自己从黎振晖完整拼图里抠出来的时候，她只是站在黎振晖的身后，用那充满悲悯，却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他。那一刻黎阳便知道，和自己一样，她也做出了选择。
　　她选择继续做那块名叫“黎太太”的拼图。
　　即使是她给予了自己生命，黎阳并不觉得自己欠她什么。毕竟黎阳成长为今天的自己，跟她，跟黎振晖，一点关系都没有。
　　黎阳也没有像敌对黎振晖那样的敌对她，他只是觉得人各有志，路都是自己选的。既然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也没什么好说的，彼此尊重对方的选择。
　　他从不拿自己的原则去要求别人，这可能是他最大的优点了吧。
　　回想起来，关于她的记忆其实挺模糊，毕竟在黎振晖爆棚的控制欲之下她的存在感本就微弱的不足一提。黎阳只记得她非常惜物，也许是幼时过惯了清苦的日子，即使后来她成为人人艳羡的黎太太，却还是始终一以贯之的简朴。
　　当然，这也成为了黎振晖完美人生拼图的一部分：美貌贤良的妻子，优秀帅气的儿子，自己事业有成。
　　可不活脱脱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板。
　　黎阳从来也不觉得“母亲”这个角色在自己生命里缺席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觉得自己从小就对“母亲”毫无期待。只是今天听到苏维的话时，还是忍不住心颤了一下。
　　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不提是否对父母抱有期待这件事，至少他是有机会去做选择的。
　　而苏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