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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共度端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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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行云带着两个孩子到得稍早些,西湖边还没那么多人,马车停在湖畔一个酒楼前,她一手牵着一个下了车,径直往楼上去。
酒楼似乎在举办什么活动,来往的皆是达官贵人、青年才俊,其中不少还携着家眷,挤满了一层的厅堂。登上楼梯往上层去,可见一层比一层人少,然而一路上不断有人挡在路前向南行云行礼,同她寒暄,南行云一一耐心回了礼,同他们客气又不失疏离地客套几句,才找借口脱身继续往顶楼去。
清霁在旁边听着,大概也听出其中不少人是想巴结他爹,他爹不在,只好从侧面巴结他娘,甚至有人满脸堆笑来与他和耀离搭话。
啧,这都什么人呀!
好不容易到了顶楼,总算是安静下来了,厅中虽也才俊聚集,但交谈声都不大,往来之间有礼有节,许是因为都身份不低,明面上谁也不巴结着谁,止像老友一般闲谈。
清霁不认识他们,干脆安安静静地旁观,路过桌边时还顺了两枚甜杏,和耀离一人一个。
南行云顾不上管他们,正和不知道谁家的夫人在闲谈,对面贵妇人看起来要长她一些,头上簪着健人,没说笑几句,目光就转到了南行云身边两个小童身上。
见她看过来,耀离和清霁赶紧丢下杏核擦擦手,规规矩矩地行礼,只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两双眼睛一齐偷觑着南行云。
“这是李大人的夫人,吕夫人。”南行云微笑着示意他们行礼,随后一手揽过一个,又向吕夫人道,“这两个都是我们家的孩子,逢端阳放假,带他们出来转转。”
她的口气轻缓自然,耀离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他多年饱受冷眼,对环境和身边人的感知非一般的敏锐,一进来就猜出今日是达官贵人们的集会,他一个孤儿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的,但南夫人不仅带他来了,还说他是……是她家的孩子……
耀离心里又酸又胀,还有些麻麻的,他愣在原地,木然地听吕夫人说自己的儿子也在棠花书院读书。
清霁一皱眉,偷偷拉他的袖子:“离弟,你说她儿子会不会……”
“娘!”一个戴方巾的孩童从里间出来,坐实了清霁未来得及说完的猜测。
数目相对,李梦蝶也愣了,洋溢着笑容的脸僵住。
长辈们不甚清楚几个小辈间的恩怨,吕夫人拉过李梦蝶,给他介绍道:“这是清大人的夫人,南夫人。清大人的孩子和你在一个书院读书呢,你们可认识?”
李梦蝶方巾下的头刚长出一层短短的发茬,他见到那一魔一人后短短愣了一下,随后脸克制不住地扭曲起来。
“你!”他一指耀离,回头向母亲告状,气得嘴唇直打哆嗦,“娘!他不是人!就是他打我,我抄书……我的头……他那个胶……”
吕夫人捂住他的嘴,低声训斥道:“让你读的圣人言你都忘了吗?怎么可以说话这么难听?”
耀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李梦蝶,刚还酸酸胀胀的心此刻已一片冰凉,连手都是凉的,手心冷汗涔涔。他想跑,想离开这里,跑到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去,魔界!还是随便哪里!只要能逃开都可以!
可他的脚好像生了根,一步都迈不出去,只能看着李梦蝶面目扭曲狰狞,一声声地向母亲控诉他这个魔的恶行。
吕夫人脸色微变,面向耀离正要开口,清霁就站了出来,连珠炮似的骂开了:“好你个李梦蝶!在书院纠集一群人欺负我弟弟,现在还恶人先告状!你和你的跟班是我打的,书我是和你一起抄的,你头发上的胶也是我抹的,怎么啦?你不敢说是我,就往我弟弟身上泼脏水!要不是你欺负我弟弟,凭你那副尊容我都懒得看你!呸!”
南行云脸上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淡笑,听清霁骂完了,才把他拉回自己身边,露出点阻拦的意思。
场中已鸦雀无声,除了李同知来到了妻儿身边,其他人皆是保持着原先的姿态,惟支起耳朵乜起眼睛,暗中听着观望着这边的动静。
清霁不理会脸色难看的李同知一家,揪着母亲的袖子学李梦蝶告状:“娘,您都不知道,他们好几个人欺负离弟一个!离弟去买东西,他们就去店门口堵人,还掐他,离弟脖子上的手印都是紫色的,可吓人啦!”
耀离拉拉清霁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今日这场盛会他本不该出现,更不该再因他闹起来,坏了清大人与李同知的关系。
哪知清霁完全没明白他的意思,抓住他的手一扯,将他扯到了自己身边,两道小小的身影逆着照进来的日光并肩而立。
吕夫人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清小公子说的桩桩件件可有证据?莫要血口喷人污梦蝶的清白。”
清霁根本不上这当:“不是李梦蝶先说我们打他的吗?还把抄书和剃秃头赖我们身上,他的证据又在哪里呀?”
果然,吕夫人闻言一怔,李梦蝶见状,索性不管不顾起来,指着耀离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嚷道:“他是魔!魔生来就邪恶!这就是证据!”
耀离神色一凛,恶狠狠地剜过去,黑里透出暗红的眼底杀意翻涌。
清霁怒目而视,心脏却噗通乱跳,他们相连的手是一样的冰冷,掌心沁满了冷汗,昭示着彼此的慌乱。
然而这话并没人相信,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什么六界、什么神魔,都是太遥远太飘渺的东西,或许根本就是杜撰出来的,怎么可能在身边?
小儿骂架,胡言乱语罢了。
恰巧棠花书院的山长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听到闲言忙不失迭地赶至,两头和稀泥,摆平了这场闹剧。
山长的面子大家都要给,加之孩子们之间已是过去的事,于是谁都没有再揪着不放,各自假模假样地规劝孩子几句,再借着楼下即将开始的龙舟赛引开话题,几句话过去,南行云便同笑容满面的吕夫人一起往里间去了,李梦蝶紧跟在侧。
松了一口气的一魔一人本也要跟进去,但眼尖的清霁发现角落有个熟悉的人影,正好他也不想和李梦蝶共处一室,就借口和耀离留在了外间。南行云没说什么,留下一个贴身婢女跟着他们,自己带着另一个婢女和吕夫人有说有笑地进去了。
角落那道红色身影对方才的闹剧视若无睹,正独自翻看架上摆放的书籍。今日文人士大夫集会,本是打着“以文会友”的借口拉帮结派,酒楼里众人皆在应酬,休说角落那架摆来装饰的书籍,便是正经摆放的笔墨,到现在也鲜有人动过。满堂宾客,惟他一人手执一卷布满灰尘的泛黄书卷,津津有味地看。
看到此人,耀离眼瞳跟着一亮,两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跑到角落,齐声喊他:“杨先生!”
杨彤侧头,脸上不见了在书院时笑眯眯的样子,一片愁云惨淡,许是为了参加集会,他往常简单束起的马尾今日全梳进了冠里,绾成一个规整的发髻,身上淡色的衣衫也换成了灿烈的红袍,灼灼鲜明,愈发衬得他面如冠玉。
见是他们,杨彤脸上乌云散去,露出熟悉的笑来:“原来是你们。”
“我们来看赛龙舟。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看书呀?以前没见您穿过红衣裳,我还以为认错人啦。”
“山长说今日有诗会,邀我一起来看看,没想到诗会是假……”杨彤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半便没再说下去。
所幸这时外面鼓点响起,淹没了细碎的话语声,屋内人群往窗边聚集,他护着两个兴奋的小娃娃来到露台,一起看湖面上轻快似箭的龙舟。
刚看了一小会,山长就找过来,带走了无可奈何的杨彤,声音嘈杂,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貌似是在场的谁仰慕杨彤才名,想见他一面。
好好的端阳,酒楼里却名来利往,清霁性格率真,对这样的场面很是反感,蹑手蹑脚地躲开母亲留的婢女,拉着耀离跑到楼下,钻进湖岸的百姓里去了,虽视野大半被挡,还被挤得东倒西歪,至少节日气氛浓烈。
又看了一会,他们抻着的脖子变得酸疼,对龙舟也没了兴致,便挤过人群沿路往前走,去寻上次卖木雀的摊子。
今日过节,道旁摊贩比平日多了不少,清霁仅带了车上管南行云要的零花和出门前清洲给的一吊钱,只好忍住了目不斜视,忍到后来馋虫被勾动,到底还是买了两只肉粽和耀离一起吃。
糯米包的粽子米多肉少,黏黏糊糊,却黏不上清霁的嘴,他嚼着粽子,继续计划怎么把李梦蝶引出来,然后让耀离把他沉了塘。
“其实我已经不在意他了……现在认识了你,我很高兴。”耀离越说声音越小,脸颊又飞上红晕。
清霁其实只是部分原因,还有一小部分原因是他不想给清家添麻烦,但他并不打算说。
听见他的话,清霁自己臭美了半天,尾巴翘够了才反应过来什么,又改主意道:“李梦蝶是个王八蛋,他老子屁股肯定也干净不了,有其子必有其父!回头我告诉我爹,把姓李的全家都流放,流放八千里!”
耀离被他逗笑,两个孩子一起,把能想到的刑罚在李梦蝶一家身上套了个遍,越想笑得越厉害。
他们沿着湖堤一路走,一直走到那日下船的地方,仍不见那个卖木雀的人,问了周围的摊贩才得知,这木工贩子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想买他的东西除非日日来等,否则只能靠缘分。
一魔一人没法,垂头丧气地掉头往回走,来时省下的银子没了用途,回去的路上清霁也不省着了,看上什么都要买两份,全然忘了其中大部分他已经有了,不是在书院就是在家,耀离隔一小会就要提醒他一次。
待他们回到酒楼下,里面的集会差不多也散了,南行云很快出现在门口,带着两个调皮的孩子登车回家。
车轮一动,清霁就扯着娘的袖子开始问东问西,南行云明显也记挂着他们和李梦蝶的矛盾,几句话先止了儿子的询问,温软的手拉起耀离的小手,眼眸注视着他,和蔼地问道:“方才在楼上,小霁说的都是真的吗?”
耀离下意识地想躲开南夫人看过来的目光,可她的目光太温柔、太认真,他对这样善意的目光提不起躲避的勇气,只得满怀愧疚地小声道:“是真的……南夫人,对不起。”
“哎呀,道什么歉呀?!”
这话若单出自清霁之口,耀离还不觉有什么,但当母子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内心就再一次震惊住了。
不该道歉吗?南夫人也这样觉得吗?为什么?明明他影响了清李两家的交情……
见小小的孩子愣住,南行云一手搂着他,另一手在他头顶摸了摸,口气无限温柔:“好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霁做得没错,能教出那样孩子的人家,我们不屑于来往。你也别和我们这样生分了,叫伯母就好。”
耀离乖乖点头,略生涩地喊了声伯母。
南行云笑着应了,轻轻抚了抚他的小脸,这个漂亮而敏感的孩子总是激起她的怜爱之心,她一见了他就忍不住感慨,好好一个孩子怎么能被磋磨成这样?
清霁笑嘻嘻地凑过去,吧唧亲了耀离一口:“别怕,他要是再来找茬,咱们还揍他!”
耀离对他的亲吻早习以为常,两个孩子亲密无间,所做皆出所想,坦坦荡荡,从不觉有何不妥。
不过南行云作为一个母亲看到这一幕,眉头不由自主地就皱起来了:“小霁,你平时都这样轻浮的吗?”
清霁正在耀离身上赖着,闻言从他肩上抬起头,不明所以:“啊?我怎么轻浮啦?”
话音刚落,他就明白娘指的是什么了,赶紧澄清道:“娘,离弟这不是不开心吗?不开心亲一亲就开心啦。您和我爹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南行云眉头皱得更紧了:“那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你又乱学!这般随意对小离是在冒犯他,以后不许做了。”
“为什么?离弟也会亲我呀,哪里就冒犯啦?而且离弟也不是女孩子。哎呀娘,您就放心吧,我不会对女孩子这样的。”
想到这个年纪的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南行云本欲作罢,但听到清霁的话,她立刻又改了主意,决定给他条分缕析地讲明。
吻了人家孩子就算了,还教唆对方回吻,实在太……
当着耀离,她不好多说什么,话题就此打住,目光暂时移到了窗外街景上。待回到家,她第一时间就拎了清霁去书房。
清霁随母亲进去了,耀离就等在庭中,与书房隔一方池塘相对,他既不靠近门扇行偷听之事,也不肯随婢女到别处先坐,就这样一直等着,黑里透出暗红的眼瞳紧盯合拢的门扇,望眼欲穿,站到腿酸了就蹲着等。
等待期间,滚滚乌云漫上来遮蔽了天空,庭院里上了灯,恍惚过去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伯母要对清霁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与李梦蝶有关还是与亲吻有关,心里没底,他很紧张。
好不容易盼到清霁出来,他迫不及待地就迎了上去,忐忑地看他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