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湿空阶》司马辩机

18、孟夏夜之梦

　　“哎，刚才还是晴天呢，怎么这就要下雨啦？”清霁嘟囔一句，拉过耀离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嘴上叨叨咕咕，根本藏不住事，“我娘就是想得多，明明没什么，非说外人看了会以为你是我家养的娈童。兄弟之间的事，哪能看得这么污糟呀！”
　　“娈童是什么？”耀离长年生长在书院里，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都闻所未闻。
　　“就是男人跟男人好，相互喜欢的那种。”
　　男人和男人相互喜欢？耀离想起了在书院里见过的一些学子，他们同他和清霁一样——形影不离、会偷偷拥抱和亲吻。他以为关系很好的朋友都是这样，没准王梓桐和弘澈私下也会如此，原来……是相互喜欢才会这么做的吗？
　　“可是我确实喜欢你。”耀离注视着清霁，话语直白且大胆。
　　“说的就是呀，我也喜欢你。咱们都喜欢对方，亲一下怎么啦？你会觉得唐突吗？反正我不觉得。”
　　摸不着头脑的清霁一屁股坐在枇杷树下，盘着腿托着腮冥思苦想，在风里吹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我知道啦！咱们的喜欢是拿对方当兄弟喜欢，和那种喜欢不一样。”
　　“那兄弟之间是不是就不能……”
　　“兄弟不是更亲密吗？为什么不能呀？我娘就爱瞎操心！咱们都没那种意思就行啦，清者自清。”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和耀离勾肩搭背地往厨房去偷吃了。
　　一魔一人皆心思赤诚，尚且不知何谓“喜欢”，何谓“隐晦”，在他们的想法里，想笑就是要笑，想哭就是要哭，想亲一下谁，当然在对方同意的前提下也是可以亲一下的。
　　晚间清洲回来时，雨已经下起来了，势头颇猛，仅大门到卧房这一段路，他的官服下摆就湿透了。
　　更换上家常的衣服，他笑眯眯地来到了饭厅，厅中南行云早带着两个孩子等他很久了，桌上刚出锅的粽子热气腾腾，糯米里塞了足足实实的肉，比西湖边卖的还勾人馋虫。
　　清洲给自己和夫人倒上雄黄酒，两只小杯子口沿一碰，“当啷”一声脆响，他们一齐饮下酒，看向对方的目光里情意绵绵。
　　夫妇二人给两个孩子碗里各夹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粽子，之后便不再管他们了，顾自夹菜吃饭，交流今日的应酬与公务。
　　从前的端午耀离全是在书院过的，除了他，书院里还留有一些他乡远道而来的学子和先生，饭堂为了他们会特意准备一些粽子，做得并不难吃，但怎么都比不上清家的粽子，甚至比不上今天在西湖畔随手买的。
　　他的清霁真好，长得好看，为人仗义，还有着能让食物变美味的魔力。
　　清洲和南行云说罢正事，便向两个孩子问起了今日见闻，清霁添油加醋地讲了，顺带狠狠告了李梦蝶一状。清洲听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沉吟片刻，道：“你们不要理他，他要是还主动来招惹，就放开拳脚打，不用有什么顾忌。”
　　“那他爹娘要是找上门来怎么办呀？您和我娘应付得了吗？”
　　南行云轻嗤一声：“我和你爹都应付不了，你就能应付了？”
　　清霁这才反应过这一茬，不由哎呀出声，耀离坐在他身边，偷偷勾着唇角笑他。
　　清洲又饮尽一杯雄黄酒，儒雅的眉宇间显出几分洒脱：“我都不担心这个，吾儿有分寸。”
　　他的脸转向耀离，点点头，洒脱气不减：“能和吾儿做朋友，也差不了。”
　　真的吗？自己真的能和这么好的清霁比肩吗？耀离忍不住看向清霁，亮晶晶的眸子里满盛期待。
　　清霁身子一歪，脸颊与耀离滚热的脸颊相贴，得意道：“当然差不了，毕竟我们是星月同辉～”
　　“好，两个好小人。”清洲溺爱地看看清霁，让他接着说今日还看到了什么有趣的。
　　清霁比比划划的，讲白日看的龙舟赛，其实他当时左顾右盼，一刻都闲不下来，再加上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挡着，根本没看见多少。
　　不过没看全无所谓，不妨碍他胡编，他用桌上的汤碗假装西湖，筷子拨动里面的细长银鱼假装龙舟，讲得眉飞色舞，连耀离都听愣了，心下怀疑自己和他看的究竟是不是同一场比赛。
　　好在桌上还有南行云，她是看全了整场赛事的，不动声色地从汤盆里拨开清霁乱搅和的筷子，一一把他胡说八道的地方纠正了过来。
　　编排完一场龙舟赛，清霁又想起今日还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赶紧给爹娘介绍：“今天我们还看见杨先生啦！杨先生不仅好看，人也特别特别好，我们和姓李的打架，山长罚我们时他帮我们开脱来着！还给我们留了饭！”
　　清洲和南行云相视一笑，了然道：“人好还在其次吧？重点是好看。”
　　“杨先生人美心善，哪个先哪个后不重要！”
　　南行云道：“原来你们今日看见的是他呀，我还以为你们去找山长了呢。”
　　“哼！山长糟老头子，就知道罚我们抄书，今天还和稀泥，呸！而且他还非拉着杨先生应酬，害他都没能和我们一起看全龙舟赛……”
　　清霁一骂起来就一大串没完，背后说完山长的不是，还要把他比成辣手，把杨彤比成小红花，辣手从他身边强行摘走小红花，拿着到处给人看。
　　从妻儿的话里得知这个杨先生今日是顶楼的宾客，还极为山长所看重，清洲的眸光一下深邃了，他思索一会，没有打断清霁的话，转而向耀离问起了这个杨先生的名姓籍贯。
　　耀离将自己知道的如实道：“杨先生好像单名一个‘彤’，很年轻，籍贯没有听谁提起过。”
　　“啊，是他啊！”清洲两眼放光，“这个杨彤可了不得，他是霄云三年的探花，那年他好像连弱冠都不到！当时他授翰林院编修一职，不过没多久就辞官了，听说是不满官场的蝇营狗苟，陛下还曾提起过他，说后悔没留下。真是想不到，原来他回临安教书来了！他教的课你们可要用心听！”
　　耀离点点头，清霁却将信将疑：“杨先生是探花？不会吧？我经常在他的课上睡觉来着……”
　　南行云啧了一声：“难怪你要被罚抄书，上次听说你在房里罚抄我还纳闷为什么。”
　　“我没有！”
　　清霁气势十足地反驳了一句，反驳完，他却眨巴眨巴眼睛哑了声，清洲夫妇皆停箸看着他，耐心等他说个分明，结果他卡了半天，才遮遮掩掩地说出一句“就那么一次”。
　　“呦，‘就那么一次’～刚进去就罚抄啦～”南行云斜着眼笑他。
　　清霁不能说自己和耀离去了魔界的事，只能没皮没脸地笑两声认下，然后在心里暗骂王梓桐。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被亲娘取笑一下就取笑一下呗，她又不会因为这个斥责他，说到底，错还不是都在王梓桐身上！不过耀离不甘心清霁陪自己走一趟回来还要被冤枉被取笑，赶紧为他解释说抄书是因为帮忙打了李梦蝶等人，错因在自己。
　　听罢他的话，清洲夫妇的注意力一下转移到了战果上，急着打听他们打赢没有？李梦蝶等人是否也受了罚？
　　“当然赢啦！而且我们是两个打四个，以少胜多！本来山长老头子想罚一样的，还好有杨先生帮我们开脱，我们抄了三十遍，姓李的抄了一百遍！”说起人生第一次动手打架的战果，清霁激动不已。
　　南夫人对山长颇为不满：“你在课堂上睡觉怎么不罚？就你这么个睡法，三十遍都算轻的。”
　　“亲娘！您可真是我的亲娘呀！”清霁呲牙咧嘴，吓得差点从椅子上窜起来。
　　“早知道罚抄这么管用，以前就不该罚你跪。”清洲眯着笑眼调侃一句，然后语重心长道，“不过往后还是要少些在课上睡，爹娘虽不用你金榜题名，但读书明理，该用心对待。”
　　这种话清霁从小就听了无数遍，敷衍一句“知道啦”就埋头吃饭了，清洲夫妇也清楚他是在敷衍，但都没再说什么。
　　清洲随口问耀离道：“小离可想过读书以后要做什么？想做官吗？”
　　耀离的目光飘向清霁：“清霁会做官吗？”
　　“他啊，他的性子还真不适合为官，官场凶险，稍不慎便是身败名裂，我多年为官，对此深有体会。惟愿吾儿离名利场越远越好，无灾无病就可以了。”
　　耀离立刻答道：“我也不想做官。”只想陪着清霁。
　　清洲摸摸他的头，笑道：“好孩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不必什么都听小霁的，想做官也没什么，报效朝廷、为民请命，这都是一番作为啊。”
　　“我是真的不想做官……而且我是外族，可能也做不了大尚的官……”
　　他要是真在人界做官，莫说历几朝天子，估计偌大个尚朝亡了他都还活蹦乱跳的，陪清霁当几十年官倒是可以。
　　耀离黑里透出暗红的眼瞳无法遮盖，清霁怕爹娘发现端倪，早提前向家里打过招呼，说他是外族人，因此他现在自己提及，清洲丝毫不觉意外，仅在心里暗道忘了这个茬。
　　他自觉尴尬，咳了一声，饮了一杯雄黄酒，然后找补道：“不做官正好自由些。至于外不外族的，也没什么，都是一样米养出来的人。”
　　清霁早就按捺不住喜悦了，他身边同龄人话里话外多少都会有对做官的憧憬，就他一点都不想做官，他只想日后能与美人为伴，共游好山好水好风月，每天一睁眼见到的一切都是至美！
　　既然离弟也不想做官，那就太好啦！现成的美人就在身边，等他们长大了，可以把臂共游河山！
　　清霁给耀离描述起自己的畅想，耀离静静听着，心中第二次对他生出艳羡来。
　　这世间望子成龙者比比皆是，布衣百姓求飞黄腾达；王侯将相求朋党满朝……清洲身居要职却看得分明，不求浮名浮利，只求清霁平安。
　　有一对明事理、爱他、愿意予他自由的父母，清霁很幸运。
　　能认识这样好的清霁，自己也很幸运。
　　耀离压抑住笑意，稍稍牵扯一下唇角便作罢，极小心地没有让獠牙露出。
　　一顿饭毕，外面的雨仍不见小，南行云带着耀离前往为他准备的客房，清霁蹦蹦跳跳地跟着，婢女在身后为他打伞，但他总跳出伞面遮挡的范围，一串串雨水淋到头上，润湿了鬓发，顺着脸往下滑，他犹自在笑。
　　耀离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他身上移开，看着他跳过水坑、跳过石板、跳高了去碰树上的石榴……那张清俊的小脸淋了雨，碎发黏在颊边，却丝毫不显狼狈，灵动得像一只野鹤。
　　客房离清家的书房不远，在池塘的另一边，与清洲夫妇的卧房相对，时刚孟夏，启窗即是莲叶田田，檐雨滴落其上，荷风清响，别有一番幽趣。
　　“我们的房间就在对面，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若不想出门，吩咐家中下人也行。”南行云示意婢女提灯上前来，照出一座藏在莲叶里的小小竹桥，“喏，桥就能通向对岸，雨天道滑，当心一些，最好还是绕路多走几步。”
　　清霁绕着南行云和耀离打转：“娘，离弟的房间怎么离我这么远呀？我想和离弟一起睡。”
　　“昏说乱话！”南行云气得骂出一句吴语，骂完深吸一口气，仍气得不行，于是又一指头戳在他额上：“今天和你说的你全忘了是不是？”
　　“可是在书院的时候我们都是一起睡的，没有离弟我睡不着！”
　　耀离何尝不想和清霁一起睡，自打认识了清霁，他们还没分开过，他早习惯了贴着另一具同样温度的躯体、听着另一个频率的呼吸入睡，习惯了一睁眼就是清霁的笑脸。
　　可是看南夫人紧锁的眉心，怕是这半个月他们都要分开睡了。
　　他拉着清霁的手安抚道：“别难过，明天我醒了就去找你玩，你的房间在哪里？”
　　清霁耷着脸，眼角挂着两颗硬挤出的泪珠，指了指对岸：“就在我爹娘旁边。”
　　“嗯，我醒了就去找你。”
　　“要是我先醒，就我来找你。”
　　明明就隔了一方池塘，他们依依不舍的样子却仿佛一个在江头而另一个要去江尾似的，看得婢女都偷偷掩口笑起来。
　　南行云扯着一步三回头的清霁走了，耀离关好门，努力驱除脑海中清霁的影子，开始专心修炼。
　　他还记着今日买木雀的事，那木雀和天地造物相比，当然是天生地养的鸟雀更胜一筹，他想待自己的灵力能使出来了，就把漂亮的鸟每样都捉来一只，注入灵力送给清霁，让他再也不惦记那些出自旁人之手的假玩意。
　　类似的念头他每日都有无数个，无奈自己实在不争气，吸收灵气这么久，丹田里的花苞始终没有开的意思，误与浊气一同收入的清气也找不到门道剥离，若不是元丹不时会传来一丝颤动，他都要怀疑吸进来的灵气是不是又顺着哪跑出去了。
　　离月破还有七日，他得找个借口再去一趟魔界，快去快回，希望魔界纯粹的灵气可以让他有一些额外收获。
　　今夜没了清霁相伴，到睡觉的时辰，他在柔软的大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摒除杂念后，他反而更想他了，那张沾了雨水的清俊笑颜无比清晰地烙在脑海里，那个野鹤一样自由的人一蹦一跳的，伸长手臂去摸枝上火红的石榴。
　　回忆起这一幕，耀离心跳得很快，如同脑海里的清霁那一下摸在了他的心上，笑嘻嘻的，跳起来摸了一下他的心……
　　想了一会清霁，他莫名又重新静下来了，脑海里的影子渐渐模糊，时隐时现，他也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离弟，离弟……”
　　是清霁的声音，他梦到清霁了，真好。
　　“离弟，你睡了没有呀？我睡不着。”
　　那个声音还在说话，压得很低，伴随着雨声和窗户发出的吱嘎声，听起来十分朦胧。
　　不对！不是梦！
　　耀离倏地睁眼，跑到发出响动的窗扇处，拔开了窗闩。
　　窗外是清霁笑嘻嘻的脸，他刚才只顾折腾窗户，不知不觉扛在肩上的伞就被风吹斜了，雨条密集，打湿了他肩头薄薄的夏衣和一半披散的乌发，他另一半干爽的发丝和衣摆飘荡在风里，手上绛纱灯忽明忽灭，光芒照耀之下，亦仙亦妖，教人错不开眼。
　　“你淋湿了。”耀离慌忙扶住他，让他借力爬进屋内。
　　清霁收了伞，用衣袖抹抹脸上的水渍，满不在乎：“没事，一会就干啦。”
　　耀离重新闩好窗户，再回身，清霁已脱了外衣，熟门熟路地爬到床上钻进了被窝，双臂交叉枕于头后：“我怎么都睡不着，所以就来找你啦。你睡着了吗？”
　　他来了，耀离心里高兴得要疯了，但还是担忧道：“伯母会不会知道？”
　　“不会，我把门锁了从窗户爬出来的，没人看见。明天要是醒得早我再溜回去，醒得晚就算了，问就说我是来找你玩的。”
　　耀离点点头，吹了灯也钻进了被窝。说来奇怪，有清霁在旁边，他一沾枕头就困了，伴着枕畔均匀的呼吸声入了梦。
　　两个孩子很快睡熟，清霁睡相尤其差，四仰八叉的，被子都踢开一角垂到了地上。屋外雨还在下，被风吹斜没入池塘，一只碧绿的小青蛙躲在荷叶下，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刚呱呱几声，头顶荷叶就被风雨催折，带着叶心一捧雨水扣住了它。
　　小青蛙从叶底钻入池塘，在水里蹬了几下腿游远，另找了一片心仪的荷叶，蹲在上面鼓鼓腮，重新鸣出蛙声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