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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审讯与颜料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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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后排沉默的氛围中平稳行驶。尤里单手支颐,侧脸望向窗外,只留给阿曼达一道清冷而精致的轮廓。阳光透过车窗,在他浅栗色的发梢上投下淡淡光晕。他是在欣赏K城萧瑟却别具风情的街景,抑或早已沉浸入那个扑朔迷离的罪案迷宫?阿曼达无从得知。她只是隐约觉得,身边这个年轻的男人像一本合起的书,封面优雅,内容却深不可测。
车辆渐近警局,大门处的景象逐渐清晰。几个人影正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候。阿曼达提前将接到专家的消息发给了里昂,此刻那几位必然是局长、里昂本人以及其他几位警局高层。车刚停稳,警察局长便已快步迎上。他年过半百,却保养得宜。金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脸上的胡须修剪得干净利落,笔挺的黑色警服衬出他依旧挺拔的身形。若不是那略微凸起的腹部暗示了岁月与职务带来的痕迹,说他刚逾三十恐怕也有人信。
“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您了!”局长熟练地为尤里拉开车门。在他看清尤里面容的一刹那,阿曼达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那是对专家出人意料的年轻的愕然。但局长迅速收敛了情绪,脸上堆起关切而殷勤的笑容,问道:“您是打算先稍事休息,还是……?”
“时间紧迫,直接开始工作吧。”尤里回以微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好,一切听您的安排!”局长忙不迭地点头,随即转向不远处的里昂,声音提高了些,“你们赶紧去准备一下!”
里昂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阿曼达,示意她跟上自己。
“我现在去关押室提犯人,”里昂语速很快,边说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阿曼达,你立刻把案子的相关材料整理好,送到审讯室。”话音未落,他的背影已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处。
“明白。”阿曼达点头,手下已利落地开始动作。
“嘿,阿曼达,”同事苏菲按捺不住好奇心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那位专家,到底长什么样啊?”
“那还用猜?”没等阿曼达回答,杰克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一脸笃定,“能坐上国立联合警部首席心理专家位置的,肯定是个头发花白、经验老到的老头子了啊!”
“咦?老头子啊……”苏菲皱了皱鼻子,脸上写满失望,但仍不死心地望向阿曼达,“真的吗?不会真是位老教授吧?”
“等会儿审讯开始,你自己看就知道了。”阿曼达笑了笑,故意卖了个关子。
不久,里昂押送着道尔走向审讯室。阿曼达等人早已等候在审讯室外的观察区。
道尔的身影一出现,苏菲立刻厌恶地别过头去,毫不掩饰内心的反感。杰克则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投向别处。不得不说,再次面对这样一个冷静残忍的连环杀手,任何正常人都会从心底感到排斥与不适。然而,作为这场审讯的核心人物,道尔本人却是一副超乎寻常的平静模样。脚踝上沉重的镣铐限制了他的步伐,却丝毫未能影响他沉稳的气场。他走得很稳,神情淡然得仿佛是漫步回家,而非走向一场可能决定他命运的关键审讯。
“你说……这次能问出点什么来吗?”苏菲望着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门,声音里混合着微弱的希望和长期受挫后的谨慎。
“应该……或许可以吧。”杰克的回答听起来缺乏底气,但如果连中央特派的首席心理专家都无能为力,那还有谁能撬开道尔那紧闭的嘴?
“一切准备就绪了。如果您觉得可以,我们现在就过去?”局长挂断一个电话,以商量的口吻对尤里说道。
“好的。”尤里颔首,在局长等几位高层的簇拥下,朝审讯室走去。
“那……那个人,他就是上面派来的心理专家?!”苏菲使劲拽了拽阿曼达的衣袖,声音因极度惊讶而压得很低。阿曼达转过头,看见苏菲眼睛瞪得圆圆的,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这么年轻!还……还这么帅!”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苏菲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颤抖。
杰克有些不屑地瞥了苏菲一眼,目光随即投向正沿走廊走来的几人。他的视线在尤里身上停留片刻,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与众不同,即使身处人群中心,也依然能成为绝对的焦点。那张过于出色的脸和周身难以忽视的气场,让杰克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却也无法反驳。
几乎是在全体人员的无声注视下,尤里从容地步入了审讯室。那间曾给门外大多数人留下挫败与心理阴影的房间内,两个男人一左一右,隔桌相对而坐。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迎来期盼已久的突破,还是再次坠入失败的僵局?无人能够预知。大家只是不约而同地将所有注意力投向那面单向玻璃,屏息凝神,等待着这场无声交锋的序幕。
“以前没见过你。”道尔率先打破沉默。他缓缓抬起头,冰冷的目光直射向对面陌生的年轻男子,那眼神不禁让人联想到冷血而危险的蛇类。
“是的,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尤里微笑着回应,顺手打开了手边的卷宗。
“什么感觉?”道尔抬起被铐住的双手,自然地搭在审讯桌上,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仿佛只是在询问对方对天气的看法。
听到这个问题,尤里神色未变,继续不疾不徐地翻阅手中的资料。然而,仅一玻璃之隔的审讯室外,苏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仿佛吞下了什么极其恶心的事物。她紧咬下唇,秀气的面容痛苦地皱成一团,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还好吗?”阿曼达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触手所及是冰凉的、正在微微颤抖的身体。显然,上一次失败的审讯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心理创伤。
“……没、没事……”苏菲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挤出这句话,声音依旧发虚。
此时,审讯室内的对话仍在继续。
“悚骇。”在仔细翻看过一张张惨不忍睹的案发现场照片后,尤里从容地吐出一个词。
这是每个看过这些照片的人都会产生的共同感受。但当这个词从尤里口中平静说出时,阿曼达敏锐地注意到,道尔的眼中极快地跳动了一下——仿佛一粒细微的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湖面,漾起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紧接着,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道尔的嘴角竟然缓缓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从被捕至今,道尔的表现始终是近乎傲慢的平静,极少显露情绪,即便有,也多是轻蔑与不屑。但此刻这个笑,却让阿曼达感到一丝不同,那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你是一个绘画天才,”尤里语气平淡地陈述,仿佛在谈论天气,“我想,‘刀’这类工具,你应该用不顺手吧。”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阿曼达脑中炸开。是啊!他们怎么从未深入想过这一点?一个长期与画笔、画刀、颜料打交道的艺术家,在需要极端精确和“处理”时,本能选择的,必然是他最熟悉、最得心应手的工具!
“你说的没错,”道尔竟然点了点头,语气甚至带上一丝赞同,“确实用不顺手。还是颜料铲……更方便。”
审讯室外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前历经多次审讯,动用各种方法都未能撬出的关键信息——作案工具,竟然就在尤里这句轻飘飘的话语中,被道尔如此轻易地、主动地说了出来。
“真不愧是国立联合警部特派的首席心理专家……”有人低声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敬畏。
尽管不愿承认,但杰克此刻内心也不得不感到折服。这个名叫尤里??费歇尔的男人,的确拥有令人惊叹的专业能力。
“你的作案工具,应该还没来得及处理掉。你把它放在哪里了?”尤里继续追问,声音依旧平稳。
“你可以猜一猜。”道尔好整以暇地靠向椅背,目光紧锁尤里,显然对他接下来的回答充满了浓厚的期待。
这要怎么猜?不仅尤里,审讯室外的每一个人心头都涌上这个疑问。如果能找到道尔的作案工具,警方早就成功结案了,何至于拖延至今。尽管现在知道了凶器是颜料铲,但根据最初的全面搜查报告,四个案发现场及周边均未发现任何可疑的、符合描述的作案工具。
尤里沉默了片刻。室外的众人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黯淡下去。他们一度以为胜利在望,却没想到道尔如此狡猾,轻而易举地将难题抛了回来。
尤里脸上依旧波澜不惊,他用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对面的男人。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审讯室内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良久,尤里缓缓合上手中的卷宗,清晰而平稳地吐出四个字:
“鸦门教堂。”
此言一出,不单是审讯室外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就连一直表现得从容不迫的道尔,脸上也瞬间闪过无法掩饰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为什么?”道尔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和被说中真相的急切求证。
“一年前,鸦门教堂启动了大规模的修缮维护工程。”尤里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在讲述一个已知的事实,“虽然公开的工匠名单上并没有出现你的名字,但是,试问哪一个狂热追求艺术永恒的人,会拒绝将自己的作品——即使是隐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留存在一座举世闻名、每日吸引成千上万游客驻足的大教堂之中?一想到自己的画作(或者任何形式的‘作品’)能够与这座百年建筑一同不朽,每天被无数人有意或无意地瞻仰,你的心底,一定感到无比的骄傲和满足吧?”
尤里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钥匙,一层层拨开了道尔坚硬的外壳。道尔低下了头,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轻微颤抖起来。那究竟是终于遇到棋逢对手的知音所带来的狂喜,还是意识到大势已去、即将面对终极惩罚的恐惧,此刻或许只有他自己知晓。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我输了。”
刹那间,审讯室外压抑已久的情绪如洪水般爆发出来,化作一阵雷鸣般的、由衷的掌声。这掌声中,不仅包含着对尤里高超审讯技巧的敬佩,更是所有人积压心头多时的压力、挫败感的彻底宣泄。
“真是太感谢您了!尤里专家!要不是您,我们这个案子真不知道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尤里刚一步出审讯室,局长便激动地迎了上去。仔细看去,这位身经百战的老警官眼角竟隐隐闪烁着泪光,可见这段时日以来他所承受的压力何其巨大。
“您太客气了。”尤里的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温和得体、人畜无害的微笑,“这次的成功,与大家前期付出的巨大努力和收集的详实资料密不可分。如果没有这些坚实的基础,今天的审讯绝不会如此顺利。”他一番话既肯定了众人的工作,又显得谦逊无比,听得在场每个人心里都格外舒坦。“凶器应该还藏在鸦门教堂的某处,接下来恐怕还要辛苦您立刻派人仔细搜寻一番。”
“是是是!我这就安排人手,马上就去搜查!”局长连连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热情地邀请道,“您看,今天您一下飞机就立刻投入工作,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实在是辛苦了!今晚务必赏光,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一是为您接风洗尘,二也是庆祝我们这个棘手的大案终于取得重大突破!”
“好的,那就麻烦您安排了。”尤里从善如流地接受了邀请。
“您这是哪里的话!您能来就是我们莫大的荣幸了!”局长笑容满面。
在警察局长等几位警局领导的再次热情簇拥下,尤里修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阿曼达站在原地,脑海中仍回放着方才审讯室内那场惊心动魄的交锋。她看着那远去的背影,心中第一次对这位年轻的心理专家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钦佩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