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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职场废柴竟是唐风专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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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到那喧闹的摄影棚,里面正在拍摄。她安静地站在角落等待,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唐代”布景和道具吸引。
她的目光首先被女主角那过分歪斜、缀满廉价珠翠的发型所吸引,瞳孔微微一震。那发型似乎想模仿唐代的堕马髻,但却梳得松散臃肿,毫无美感,更像是…不小心睡歪了的样子。紧接着,她又看到案几上那套明显是现代工艺批量生产的、亮得晃眼的“金酒壶”。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如同一位严苛的教习嬷嬷看到了宫女们不堪入目的仪容。职业习惯让她几乎要出声呵斥,但想到自己的处境,她强忍下了。
这时,一个粗嗓门吼道:“那个谁!别傻站着!过来搭把手把这案子挪一下!”正是那个满头大汗的道具师。
李丽质下意识地过去帮忙。手指触碰到那“金酒壶”时,那轻飘飘的塑料感和刺目的电镀光泽让她实在无法忍受,脱口而出:“此物……不妥。”
道具师正忙得火大,闻言瞪了她一眼:“啥不妥?这可是网上买的唐代爆款!赶紧的!”
李丽质被他的态度一激,骨子里的专业傲气压过了谨慎,声音清晰了几分:“唐代金银器多以锤揲成型,追求厚重温润之感,绝无此等轻浮刺目之光。此物形制粗陋,纹样毫无章法,若置于宴饮之上,徒惹识者嗤笑。这发髻也并非唐代发髻,恐为后世杜撰……”
这番话一出,周围几个工作人员都愣了一下,目光聚焦过来。
道具师脸上瞬间挂不住了,觉得被一个送文件的小丫头当众打了脸。他猛地一把夺过酒壶,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李丽质,让她踉跄了一下。
“你他妈谁啊?在这儿充什么大瓣蒜?”他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丽质脸上了,“老子干这行十几年了,唐代道具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轮得到你指手画脚?还锤揲?温润?你懂个屁!这就是一道具,看得清就行!”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要戳到李丽质鼻尖,又指向女主角:“看见没!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堕马髻’!资料图就是这样的!你认识堕马髻吗?你就跑来指指点点?你说不对就不对?你拿出证据来!拿不出来就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事!再瞎哔哔信不信我让保安把你丫的给轰出去!”
这肢体碰撞、言语侮辱以及对方竟敢用她从小耳濡目染熟悉无比的领域来挑衅她,让李丽质气血上涌,双颊通红。自出生以来,何曾有人敢对她如此放肆?她挺直脊背,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那属于大唐公主的威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竟让那道具师嚣张的气焰为之一滞。
她不再看那道具师,而是直接看向闻声走来的导演张导,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首先指向了那个发型:
“导演明鉴。此髻绝非‘堕马’正形。”她声音清晰,足以让周围人都听见,“堕马髻虽偏侧,然发髻紧实,纹路清晰,如骏马斜倚,慵懒而不失仪态。岂是这般蓬松散乱、摇摇欲坠之状?此等梳法,非但失了风韵,反倒似……”她顿了顿,找了个现代的词,“……似宿醉未醒,仪容不整,实乃大谬。”
然后,她才瞥了一眼那酒壶,语气轻蔑:“至于此物,金光刺目,轻浮至极,犹如市井暴发户之态,毫无大唐雍容气度。二者皆谬,恐损格调。”
张导是个人精,他没理会道具师“这就是按图做的!”的嘟囔,反而被李丽质那种笃定、专业且一针见血的批评吸引了。这种自信和具体的指正,不像是在瞎掰。但他也不能仅凭一面之词。
他抬手制止了还要嚷嚷的道具师,对李丽质说了句“稍等”,然后走到一边,快速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喂?老赵,忙不?紧急咨询个事儿,唐代堕马髻是不是特松散那种?……对对,就那种歪一边很慵懒的感觉……啥?你说不是?应该是紧实的?只是歪侧?哦哦……那金银酒器呢?是不是特亮特闪?……哑光?厚重?主要工艺是锤……锤揲?哦哦,好好好,你接着忙吧,谢了谢了,回头请你吃饭!”
他挂了电话,脸色瞬间就变了。那位在大学里教历史的哥们虽然忙得只说了一分钟,但核心意思非常明确:旁边那姑娘说得全对!我们理解的那种“松散”堕马髻是后世误解!
张导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目光如刀一样射向那道具师和发型师:
“还愣着干什么?!耳朵聋了吗?!这位姑娘说得句句在理!”他指着演员的头和那堆亮闪闪的道具,怒吼道:“赶紧改妆!把头发给我梳紧实了!还有这些破烂都给我撤了!立刻去找厚重、哑光的仿古器物!找不到就想办法做旧!”
然后他立刻换上一副客气甚至带点钦佩的表情,对李丽质伸出手:“哎呀,姑娘,您真是火眼金睛!一字一句全都点在死穴上!太感谢了!要不是您,我们这片子播出去可就丢人丢大了!请问您贵姓?方不方便加个联系方式?以后这方面我们得多向您请教!”
李丽质看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看着那道具师和发型师面红耳赤、灰溜溜跑去改妆收拾的背影,心中那股郁气才稍稍平复。
她顿了顿,依旧用那套说辞,但语气缓和了许多:“免贵姓李…..林。家中略有传承,略知一二。”
午后三四点的光景,日头已经开始西斜,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墙幕,在走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李丽质从摄影棚那纷乱喧嚣的环境中抽身,重新踏入这冷气十足的格子间,仿佛从一个与自己熟悉的世界有些许联系的梦境跌回坚硬的现实。空气中打印机与焦虑混合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将那片刻间因学识见解被人重视而燃起的欣喜,迅速压了下去。
她刚在自己的工位坐下,邻座那股浓烈的香水味便不由分说地飘了过来。Lisa滑着椅子凑近,声音里是那种精心调制的、蜜里□□的关切:“哟,回来了?张导那边伺候完了?王总刚可来转了好几圈,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她纤长的手指往那摞半掌高的文件上一敲,指甲油亮得刺眼,“王总可是说了‘大唐风月’项目的进度全让你给耽误了,让你赶紧把这些数据核对完发他邮箱。喏,一下午的活儿,都给你攒着呢。”
李丽质的目光落在那堆厚重的文件上,头脑不由得开始发昏。核对文书……在大明宫,这等繁琐细致的案牍劳形,纵是最低等的文书女官,也需点灯熬油,劳神费力。她唇瓣微动,那句“安敢以此等俗务劳烦本宫”几乎要脱口而出——
内线电话却在此刻不识时务地尖锐炸响,惊得她指尖微微一颤。
听筒几乎是立刻被接起,那头立刻传来王总极度不耐的咆哮,声音大得无需免提也清晰刺耳:“林小质!送个文件你是送哪去了?磨磨蹭蹭一下午!知不知道全组都在等你这边的数据?项目不推进了?!我管你跟张导那儿有什么闲篇可扯,立刻!马上! 给我干活!下班前东西没在我邮箱,你这个月的绩效系数别想要了!公司不养闲人!”
“啪”地一声,电话被狠狠掼断,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得她耳膜生疼,也将她从片场带回的那点稀薄暖意彻底扎破。“绩效系数”……她懂了,这便是此间掌控她“赏银”乃至生死的命门。
她没说话,只是将那口沉甸甸的、带着铁锈味的气缓缓咽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粗粝的石头。她沉默地打开那方冰冷的屏幕,手指僵硬地开始敲击。周遭键盘的噼啪声,此刻听来竟如同催命的鼓点,声声砸在心上。
“凤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她几乎听不见地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阿耶,若您见质儿受此折辱……”她心想,终究还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罢了,且忍一时之气。
这一“忍”,便直熬到窗外天色彻底暗透,写字楼群的灯火渐次亮起,汇成一片冰冷的璀璨星河。她才拖着几乎灌了铅的双腿,挪回那间昏暗逼仄的出租屋。
熟悉的外卖余味与尘螨气息混合着涌来,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她瘫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连抬手开灯的力气都无,任由浓重的黑暗将自己彻底吞没。白日的种种在眼前纷乱交错:张导惊诧欣赏的眼神、Lisa唇角那抹奚落的笑、王总咆哮时扭曲的面孔……
就在这片死寂的疲惫几乎要将她溺毙之时,包里那方名为“手机”的黑匣子,突然清脆地“叮咚”一响,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起,冷白的光映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格外醒目。
她蹙眉,极为迟缓地伸手拿起。只见屏幕上跳出一行字:
【支付宝】张志明通过扫码向你付款8888元。
下面紧跟着一段留言:
“林老师!今天太感谢了!我又找历史系的教授朋友核实了,您说的细节全对!您太过谦虚了,像您这样细致全面的了解一定不会只是略知一二,实在是很佩服!这是今天的顾问费,一点心意!下次有个唐代电视剧的项目,务必请您来当我们的礼仪顾问!价格好说!”
李丽质彻底怔住了。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顾问费”……“礼仪顾问”……她反复默念这几个字,目光又落到那串她从未见过的、庞大得有些惊人的数字上。
一种极其复杂的、酸楚而又兴奋的情绪,猛地冲上了她的鼻腔和眼眶,逼得她视线瞬间模糊。这不是“赏银”,这是“酬劳”,是此间之人,对她李丽质所拥有的源自大唐的学识和眼光的认可。她不是为了那串数字哭,她是为她几乎被碾碎的“尊严”而哭。
手机突然再次嗡嗡震动起来,“张导”的名字在屏幕上执着地跳跃。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声线里那点不争气的哽咽,才划开接听。
“林老师!没打扰您休息吧?”张导声音中的热情得几乎要溢出听筒,“看到转账了吧?别嫌少啊!我跟您说,我的下个项目是是唐代背景的宫斗剧,里面的服饰道具太复杂了,不请您这样的专业人士指导太容易出差错了……”
“指导”……“专业”……这些词瞬间让她这个被禁锢的唐代灵魂动容。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下颌微收,尽管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但她仿佛瞬间又回到了需要维持公主仪态的时刻。
她顿了顿,用一种刻意放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矜持的语调回应道:“张导客气了。蒙您诚心相邀,本……我,便却之不恭了。具体事宜,可再商议。”
电话挂断。屋内依旧昏暗,但她握着那尚存余温的手机,第一次觉得这陌生的世界似乎真真切切的透进了一线光。她抬起头,目光仿佛要穿透那扇小窗,望向其外被高楼切割开的、灰紫色的广阔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