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心》酥真

14、bright moon

　　翌日清晨，傅云峥果然一早便离府而去，并未再来与她道别。

　　秦姝醒来后，看着空了一半的枕席，心中竟生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怅然若失。但很快，她便振作精神。

　　用过早膳，她立刻让人请了周文柳过来，将那枚黑玉令牌示于他看。

　　周文柳见到令牌，眼中闪过明显的讶异，随即态度愈发恭谨：“侯爷既将此令交予夫人，可见对夫人信任之深。夫人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秦姝将昨日初步清点的库房账册与实物不符之处一一指出，又与周文柳详细商议了后续追查，整顿的章程。

　　有了这枚令牌，她的指令推行下去再无任何滞涩，府中上下无不凛然遵从，效率极高。

　　处理完一上午事务，午后，秦姝唤来了小桔。

　　那日她只是心念一动，并未真的打算立刻提拔一个粗使丫头。但经过这两日的观察和思量，她觉得或许可以一试。

　　小桔心思简单，对市价敏感，且因出身低微，反而更容易掌控和培养忠诚。

　　她并未直接给予高位，只是将小桔调到自己院里做个二等丫鬟，主要负责协助青黛核对一些简单的采买单据和跑腿传话，暗中观察其心性能力。

　　小桔得知能到夫人身边伺候，喜出望外，做事格外卖力认真，虽偶有毛躁，但贵在赤诚，学得也快。

　　秦姝又抽空去看了依旧被禁足在凝香院的柳姨娘。

　　如今的柳依依，早已没了往日的气焰，穿着素净的衣裙，脂粉不施，见到秦姝到来，虽不情愿，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秦姝并未过多为难她，只淡淡敲打了几句，让她安分守己，便离开了。

　　日子便在忙碌与平静中悄然流逝，秦姝逐渐适应了掌管中馈的生活，虽琐碎，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价值感。

　　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方寸之地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庶女。

　　傅云峥离府的第五日，京中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秦姝正在窗边核对这个月各院的份例支出，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由远及近。

　　她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笔顿住了。

　　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窗外。

　　雨幕朦胧中，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穿过庭院，朝着她的方向，大步走来。

　　他回来了。

　　秦姝放下笔，站起身，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起来。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朝着门口走去。

　　门被从外面推开，带着一身湿润水汽和淡淡风尘味的傅云峥，迈了进来。

　　四目相对。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将她仔细打量了一番，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府中一切可好？”

　　秦姝迎着他的目光，心跳漏了一拍，唇角缓缓漾开一抹清浅的笑容，声音清晰而平静：“回侯爷，一切安好。”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迈步进屋，带进一阵微寒的湿气。随行的亲卫沉默而高效地递上干爽的布巾，又无声退下，并细心地合拢了房门。

　　屋内暖意融融，炭火驱散着春雨的寒。

　　傅云峥解下大氅，随手搭在屏风上，接过秦姝自然递上的热茶，指尖不经意相触，两人皆是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他饮了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五脏六腑的寒气，眉宇间的疲惫似乎也舒缓了些。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问道：“这几日，宫里或府外，可有人来过？”

　　秦姝了然，走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轻声回话：“宫里太后娘娘遣女官送来两匹新贡的云锦，说是给侯爷和妾身做春裳。永嘉郡主府上……送来一张赏花宴的帖子，妾身以需静心打理家务为由，婉拒了。秦家……母亲派人送了些补品来，说是给侯爷和妾身压惊，妾身按礼收下，回了些寻常药材。”

　　她言简意赅，将几日来所有或试探或讨好的外部接触一语带过，处理得滴水不漏。

　　傅云峥听完，并未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如此处理，沉默片刻，他忽然道：“太后寿辰将至，寿礼需早些备下。你可有想法？”

　　太后的寿礼，关乎侯府颜面，更关乎在皇室眼中的分量。

　　秦姝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侯爷可知，太后娘娘平日除了礼佛，还有何偏好？”

　　傅云峥转过身，看向她。

　　她微微仰着头，目光清亮而认真，这种专注的神情，让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

　　傅云峥眼神温柔：“太后年轻时善画，尤工花鸟。晚年虽目力不济，少动笔，却喜收藏鉴赏。”

　　秦姝眸中一亮，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妾身明白了。或许……可寻一位技艺精湛又心思灵巧的绣娘，以双面异色异针的技法，仿一幅太后娘娘年轻时喜爱的名画花鸟图做成屏风？既雅致贴心，又无需娘娘费神观赏，置于殿中亦增色不少。”

　　傅云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缓缓点头：“此法甚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需要什么，尽管支取，或让周文柳去寻。”

　　“是。”秦姝应下，心中已开始盘算该寻哪位绣娘，用何种料子。

　　正事谈完，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绵密的雨声。

　　傅云峥的目光掠过临窗书案，上面还摊着未合上的账册和她的字帖，旁边放着那枚他给予的黑玉令牌。

　　他走过去，指尖拂过账册上清秀却隐含风骨的批注。

　　“看来这几日，并未偷懒。”他语气平淡。

　　秦姝微微抿唇：“侯爷信重，妾身不敢懈怠。”

　　傅云峥转过身，背靠着书案，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不必过于紧绷。侯府不是战场，无需你时刻枕戈待旦。”

　　她抬起眼，撞入他深邃的眸中，那里仿佛有漩涡，要将人吸进去。她忽然鼓起勇气，轻声问：“此次巡营……一切可还顺利？”

　　她问得有些逾越，傅云峥却并未露出不悦，他沉默了一下，才道：“京畿三大营，军纪尚可，只是武备略有松弛，已责令整改。北境近来却有些不安分，几个小部落似有异动，恐是受了狄戎王庭的挑唆。”

　　秦姝心中震惊，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只蹙眉道：“北境苦寒，此时节异动，恐其粮草不济，欲行劫掠之举。”

　　傅云峥：“你如何得知？”

　　秦姝垂下眼睫：“妾身……往日闲来无事，翻看过一些杂书，其中有些地理志异和兵要地志略有提及……胡乱猜测，让侯爷见笑了。”

　　傅云峥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根：“猜测得不错。已加派了斥候，严加防范。”

　　话题似乎到此为止。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距离，却因这短暂的交流，而又拉近了几分。

　　雨势渐小，天色愈发昏暗，已到了传晚膳的时辰。

　　晚膳摆在了秦姝院中的小花厅里，比平日多了几样傅云峥偏好的菜式，气氛温馨而宁静。

　　两人安静用膳，偶尔交谈一两句，无关朝局，只是关于菜色或是府中一些细微的变化，竟有种寻常夫妻般的家常感。

　　用过晚膳，傅云峥并未立刻离开。

　　他移步到窗边的软榻坐下，随手拿起秦姝看到一半的诗集翻看。秦姝则坐在另一侧，就着灯烛继续核对未完的账目。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时而交错，时而分开。空气中弥漫着墨香，茶香以及窗外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静谧而安宁。

　　秦姝偶尔抬眼，能看到他低垂的眉眼，在暖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少了平日的冷厉，添了几分书卷气的沉静。他翻动书页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的力量感，此刻却做着最风雅的事。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相伴，是她过去十几年在秦府冰冷的院落中，从未敢想象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傅云峥放下诗集，忽然开口：“那局‘星陨’，你最后是如何破的？”

　　秦姝从账册中抬起头，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烂柯谱》里的残局。

　　她放下笔，想了想，道：“依侯爷点拨，弃了右翼三子后，对方果然急于吞吃，阵脚前移。我便将先前布下的‘嵌’子化为奇兵，直扑其腹地‘天元’位，同时左路伏兵尽出，断其归路，最终合围绞杀。”

　　她边说，边用手指在空气中简单比划着棋路。

　　傅云峥认真听着，眼中光芒微闪，待她说完，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果然如此。这一步‘扑天元’，险中求胜，确是妙手。看来那本谱子，你没有白看。”

　　得到他肯定的秦姝，眼角眉梢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许轻快的笑意：“是侯爷点拨得好。”

　　傅云峥看着她难得的笑容，目光凝驻了片刻，才缓缓移开，语气似是随意：“明日若有空，手谈一局？”

　　“妾身棋力粗浅，恐难当侯爷对手。”她下意识地谦逊。

　　“无妨。”傅云峥语气淡然，“胜负不重要。”

　　重要的是对弈的人，是博弈间的心意相通。

　　秦姝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脸颊微热，轻轻点了点头：“……好。”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完全停了，一轮清冷的月亮从云层后露出脸来，将银辉洒满湿润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