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心》酥真

15、bright moon

　　时辰已然不早。

　　傅云峥站起身：“早些歇息。”

　　秦姝也连忙起身相送。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秦姝。”他唤她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侯爷？”秦姝抬眼望他，心跳莫名加快。

　　月光勾勒着他冷硬的轮廓，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却只是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道：

　　“留在侯府。留在我身边。”

　　秦姝只觉得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她看着他在月光下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震惊而无措的脸。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被这句最简单也最直接的话，彻底击得粉碎。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想起了初入侯府时的恐惧与绝望，想起他冷厉的质问与警告，想起那些暗藏机锋的试探，也想起汤泉边的失控，月夜下的倾诉，马车里的依靠，还有方才那片刻温馨的静谧……

　　点点滴滴，汇聚成河，最终冲垮了她所有的心防。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外人眼中冷酷无情的“活阎王”，看着这个会为她簪发，会与她谈棋，会将身家性命托付于她的男人。

　　良久，她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动作，却已胜过于言万语。

　　傅云峥眼底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冰霜，终于彻底消融。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擦过她微湿的眼角，动作笨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珍重。

　　“进去吧，夜里凉。”他收回手，声音沙哑。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入清亮的月光中。

　　秦姝靠在门框上，久久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她抬手，轻轻触碰他方才抚过的眼角，那里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属于他的触感。

　　心口被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情绪填满，酸涩，甜蜜，茫然，却又无比的踏实。

　　这一夜，她睡得格外沉，格外安稳。梦中不再有冰冷的祠堂和琴弦，只有月光下他深邃的眼眸，和那句“留在我身边”。

　　翌日开始，一切似乎如常，却又截然不同。

　　傅云峥依旧忙碌，但留在府中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他不再总待在书房，有时会来秦姝院中处理公务，两人各据一隅，互不打扰。

　　偶尔闲暇，他会真的与她手谈一局。

　　秦姝棋风灵巧缜密，傅云峥则大开大合，善于弃子争先。两人对弈，往往杀得难解难分，棋逢对手。输赢各半，傅云峥从不因她赢了而不悦，反而会在精彩处出言点评，目光中带着激赏。

　　太后寿礼的屏风，秦姝费尽心思，终于寻到一位苏杭来的老绣娘，以失传已久的“撷秀”针法，绣了一幅双面异色的《玉堂富贵图》，一面牡丹雍容，一面喜鹊登梅，精巧绝伦，寓意极好。

　　呈上去后，太后果然大喜，当着众多命妇的面连连夸赞镇北侯夫人心思巧慧，蕙质兰心，给足了秦姝脸面。永嘉郡主在一旁脸色铁青，却再不敢造次。

　　经此一事，秦姝在京城贵妇圈中的地位彻底稳固，再无人敢因她的出身而有所轻视。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转眼便入了夏。

　　侯府内宅在秦姝的掌管下，井井有条，风气肃然。她恩威并施，赏罚分明，既用周先生这等能人，也提拔了如小桔这般忠心的下人，渐渐培养起自己的心腹。

　　府中下人对这位年轻却手段了得的夫人，皆是真心敬服。

　　傅云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过多干涉，只在必要时给予支持。他给予她的信任与空间，让她得以迅速成长，真正有了侯府女主人的气度与威仪。

　　只是北境的军情，似乎并未如预期那般平息。傅云峥的书房灯火彻夜长明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眉宇间的凝重也日渐加深。

　　秦姝心中担忧，却从不过问，只是更加细心地打理好府中一切，让他无后顾之忧，并在夜深时，默默为他备上一碗安神的热汤。

　　这夜，傅云峥直至子时方才回房。秦姝早已歇下，却并未深睡。听到动静，她起身点亮灯烛。

　　傅云峥走进内室，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底甚至有几分血丝。见到她起身，眉头微蹙：“吵醒你了？”

　　“没有。”秦姝摇头，下床为他倒了一杯温茶，“侯爷看起来很是疲惫，可是北境……”

　　傅云峥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沉默了片刻，才道：“狄戎王庭似有异动，恐不大太平。陛下之意，恐怕……需我亲自前往坐镇一段时日。”

　　秦姝的心猛地一沉！亲自前往北境？那边关苦寒，战事凶险……

　　所有担忧瞬间涌上心头，让她脸色微微发白。但她知道，这是他的职责，是他的使命，她不能阻拦，更不能流露怯懦让他分心。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何时动身？”

　　“尚未最终定夺，但……就在这几日了。”傅云峥看着她，目光深邃，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忽然，傅云峥伸出手，握住了她微微发凉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秦姝，”他看着她，声音低沉而郑重，“等我回来。”

　　没有甜言蜜语，没有山盟海誓，只有最简单的四个字。

　　等我回来。

　　秦姝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指尖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她抬起眼，迎上他深邃的目光，眼中水光潋滟，却异常坚定清晰：

　　“好。我等你回来。”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自然而然，补充了一句：

　　“我和侯府，一起等你回来。”

　　“我和侯府”，这四个字，清晰地界定了她的身份与责任——她是他的妻，是这侯府的女主人，会在他离去时，替他守住这个家。

　　傅云峥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她的手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弄疼了她。但他随即立刻放松了力道，只是将那柔软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他深深地看着她，看了许久许久，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最终，他郑重地点头。

　　“好。”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圣旨下，命镇北侯傅云峥即刻前往北境，总督边防军务。

　　离京那日，天色阴沉。城门外，旌旗招展，玄甲森森。

　　秦姝站在送行的人群最前方，穿着一身庄重的诰命服制，面色平静，脊背挺得笔直。她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饯行酒，双手奉上。

　　傅云峥接过，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一饮而尽。酒盏掷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保重。”他看着她，只说了两个字。

　　“侯爷亦要保重。”秦姝回视着他，声音清晰，毫不退缩。

　　傅云峥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最后一眼，猛地转身，披风扬起决绝的弧度，利落地翻身上马。

　　“出发！”

　　一声令下，铁骑如龙，带着肃杀之气，向着北方，滚滚而去。

　　烟尘渐起，模糊了那渐行渐远的挺拔身影。

　　秦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队伍彻底消失在地平线尽头，再也看不见。

　　风吹起她的青丝和衣裳，沙沙作响。

　　她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那里，揣着他昨夜离去前，塞给她的一枚羊脂白玉佩。玉佩上别无纹饰，只刻着一个苍劲的“傅”字。

　　他说：“见此玉，如见我。”

　　眼眶终究是湿润了，她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落下。

　　她转身，面对身后黑压压的、神情各异的侯府属官与仆役，目光沉静而威仪，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

　　“侯爷远征，守土卫疆，乃国之栋梁。我等留守府中，当恪尽职守，安守本分，静候侯爷凯旋！”

　　“谨遵夫人命令！”众人齐声应道，声震四野。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需要躲在他羽翼下的秦姝。她是真正的镇北侯夫人，需要独自面对风雨，撑起这片家业。

　　回到侯府，她直接去了傅云峥的书房。这里的一切布置都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她走到书案前，那本《烂柯谱》还摊开在他最后翻阅的那一页。旁边，放着那枚黑玉令牌。

　　她拿起令牌，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渐渐被体温焐热。

　　然后，她在那张属于他的宽大座椅上，缓缓坐了下来。

　　目光扫过书房内的一切，最终落在窗外。庭院深深，树木葱茏，天空高远。

　　前路或许漫长，或许艰难。

　　但她知道，无论多久，她都会在这里，守着这座府邸，等着那个人回来。

　　如同他信她那般，她亦信他。

　　心照不宣，白首不相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