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暗群山》南山朱雀

2、宿城初遇

　　六月壬午。

　　宿城古道上，一匹骏马踏燕扬尘。

　　时值盛夏正午，来人更觉得腹中饥饿。遥遥一望，只见远处支着一个酒棚。

　　赶到时却颇为失望。那酒家只是一张酒旗支着，主人家并不在。零星剩下的半张桌子和两条瘸腿的板凳或翻或歪，已经生起蜘蛛网了。

　　正大为失望时，忽然抬眼看到河堤旁的柳荫深处下，正坐着一个身着黄衫黄裙的身影。

　　运河波光粼粼，杨柳青青，那抹身影格外入景。

　　再仔细看去，那女子正吃着什么东西，旁边摆着农户家常用的竹篮。竹篮里面鼓鼓囊囊。

　　宋连臣想来，当是附近农户家的女儿，拿着篮子去集市卖饼的。

　　于是下马引缰，随手将马儿拴在酒家附近的半颗歪树上。

　　下河堤走近几步，只见那女子一身淡黄裙衫，头上梳着一个小髻，发尾悬着一些精小巧致的粉蓝色璎珞，看起来像是普通人家娇养的女孩儿。她正低头啃一张饼。

　　正巧，那女子似乎听到了后面有人走近，回头看来。只见来人披着一条看起来面料很贵的大氅，虽然风尘仆仆，但皮子却很是白净。再眯眼往远处一看，昨日打毁的酒肆旁拴着一匹肥马。

　　宋连臣这厢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打扰姑娘，在下赶路匆忙。一路又未能遇到酒家驿站。故而斗胆想向姑娘买一张饼。”

　　那女子仍一边啃饼，一边看着自己，并不言语。

　　宋连臣从腰间取出一锭碎银子。

　　心中忖度，想来买一筐都绰绰有余，看她烈日正午还要去集市卖东西补贴家用，应当也是一个辛苦人家的孩子。

　　那女子看到银子后果然有了反应。只看她点了点头，把手中的饼撕了一半，将自己没有咬过的递给宋连臣。

　　宋连臣一愣，忙道，“姑娘，在下是想买一张新的饼。”

　　那女子仍旧举着半张饼，并不言语。

　　宋连臣心中叹了一口气，又从腰间取出一锭碎银子。

　　“在下想买一张新饼。”

　　那女子看到银子后又有了反应。只看她想了想，将递过来的半张饼又分开一半，然后递了过来。

　　宋连臣震惊了。对方却坦然的看着自己。

　　交易以两锭银子四分之一张饼的代价达成。宋连臣一边咬着饼一边快步离开。翻身上马时，又转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只见那女子仍坐在原地，扭头看着自己。

　　马匹渐远。

　　宿城古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女子从袖中掏出刚从对方身上摸来的文书路引，虽认字不多，但大体识得是官员上任的文书。

　　傻的，有钱。

　　女子想了想，刚想折起来放回怀中，无意间扫到了路引上的宿城二字。女子皱了皱眉，又看向宋连臣骑马远去的方向。

　　将文书路引与怀中染血的书信放在一起，女子表情凝重起来。

　　正皱着眉在一边捻着柳枝，一边吃饼。

　　此时，头上柳枝无风却略有微动。

　　女子动了动耳朵。

　　电光石火间，腰中一把匕首随即掷出，将空中一枚石子击为两半。

　　“好你个死丫头，几日未见你倒厉害。我拿石子打你，你用匕首。也不怕把你的好阿伯打坏了。”

　　声音由远及近，一个灰胡子胖老头跳到地上。

　　谭莱扭过头去，并不理睬。

　　“怎么了，谁又惹到你了。”

　　灰胡子老头掀了掀那蓝底白花粗布盖着的篮子，一脸嫌弃。

　　“这血呼啦的恶心东西，亏得你胃口这么好，对着这摊东西还吃得下去。”

　　谭莱抬了抬下巴，并不言语。

　　“说起来，老头子我刚刚拿了个肥票。我刚在来的路上，看到一个贵家的公子停了马车，在河边歇脚。我一看那马车的雕花与木料，便知道这趟活三百两银子都打不住。你看。”

　　灰胡子老头将手中的文书路引给谭莱晃了晃。

　　“家里人这几日见不到你，吩咐老头子来找你。这下好了，正巧找到丫头了，等我交了差之后，咱们在宿城多停留几日。到时候在山神庙上拿了钱，咱们爷俩去宿阳好好吃一顿。我听说黄雁阁的酱肘子和鲑鱼豆腐好吃的紧。”

　　谭莱并不理睬，吃完了饼，拍拍屁股，转身向宿城的方向走去。

　　“死丫头，那是去宿城的路，你去宿城干什么？那里出事了你知道不知道？”

　　谭莱转身懒懒的打了个手语。

　　“你去你去，没我在旁边照应着。你看他们把你抓了去。蹲在小监牢里，要酒没酒，要菜没菜。啃着窝头就馊米饭。”

　　谭莱的正要施展轻功离开，那灰胡子老头一把将一个银钱袋掷过去。

　　“好丫头，我刚拿票的时候顺手拿的。好生在宿城等我，莫短了银两。对了，好歹给我件信物，好叫家里人知道老头子找到姑娘了。”

　　谭莱拿了钱，自顾自的远了。

　　“就要钱的时候听话。”

　　灰胡子老头叹口气。空中一个物事正朝他怀中飞来。灰胡子老头一把抓住，却是一截猪大肠。

　　灰胡子老头抓了一手血腥，气的胡子翘了起来。

　　“你看你那些碎乱物件。好。好。回去我就跟家里人说，见了这段猪大肠，就见到姑娘本人了。”

　　宋连臣用饼子垫了垫肚子后，快马加鞭，一口气一直跑到宿城城门下。

　　只见古城城墙厚重，可见曾经一代名城的旧日景象。只是洪武年间，宿城废府改县，现已没落下去。

　　进城后一路行来，宋连臣却颇为奇怪。只见路上行人神色匆匆，一路上摊贩竟也不多见。而街上的商铺竟然也白日闭门。

　　来至县府衙门门口，只见照壁旁几棵修竹尚显得风雅。正下马引缰，端正衣裳，准备拜见就任。只见一个小捕快慌慌张张的从长街跑来，迎面看到他时只上下多看了一眼，便转头跑进县府衙门去了。

　　宋连臣正不禁好笑，随即，五六个书吏打扮的人随着那个小厮乌泱泱的又从府衙内跑出来了，又拎水桶又提扫帚的，一行人又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宋连臣正觉得奇怪，府衙内又匆忙走出来来一个捕快打扮的年轻些的男子，长方脸，大高个，迎上来问道，“公子安好，这是宿城县府衙门，不知公子到此有何贵干。”

　　宋连臣道，“在下宋连臣，是新到任的宿城知县，今日来此就任。不知你们家县丞主簿何在？还望引见。”

　　那个长方脸捕快道，“宋知县安好。现下张县丞不在府衙，他临走前特意嘱咐了小人。若是有两位到任的大人，先让大人去后堂暂坐休息。”

　　宋连臣道，“两位到任的。莫非除了我，还有旁人？”

　　“大人有所不知。除去大人外，还有一位新上任的主簿。现下宿城县府只有我们的张晗张县丞。大人来之前，知县与主簿的位子都空着。”

　　宋连臣点了点头，道“有劳引路。”

　　长方脸捕快将宋连臣引入后堂。一路上穿甬道、过花厅。

　　只见府衙内几乎空空，又想起来刚刚乌泱泱跑出去的一行人。于是宋连臣道，“奇怪，你们县丞现下不在，典使又在何处，五班六房也都空着。”

　　长方脸捕快道，“大人有所不知。正在昨夜，宿城内出了一桩奇案。事情又关涉到在宿城归隐的宿阳藩王。故而府衙内去现场的去现场，去宿阳府衙门的去宿阳府衙门。现下正四下纷乱。只来得及留下小人守在县衙，以恭候大人们大驾。”

　　听到宿阳藩王的名字。宋连臣不禁驻足，“宿阳藩王怎么了？”

　　“昨晚刚出的事，大人不知，宿阳藩王已经薨逝了。”

　　“薨了？”

　　“若是简单的薨了，现在府衙内还乱不成这个样子。只是听说……”长方脸捕快凑近低声道，“是冤鬼杀人。”

　　“你细细讲来。”

　　“不知大人可否知道，宿阳藩王的王府旧邸原当是在宿阳，后来说是什么宿城适宜休养，故而便迁来了宿城。但到了宿城，那宿阳藩王的病也一直未好。那王府昨日求个术士，今日求个名医。我听王府看门的小厮跟我说，前日来了个术士，本事大得很。宿阳藩王吃了他的药，竟然登时便有了效果。昨夜，那宿阳王妃见王爷在书房内忙到三更了还不回屋就寝。于是托管家去催。谁知道管家何氏进了书房一看，满屋子跟血洗了似的，满满登登的挂着宿阳藩王的心肝肺脾这些脏器。满屋子的飘得那个白绸血书。那管家何氏当晚就吓疯了。王妃见管家催人不回，又自己带着丫鬟过去催的。登时就吓晕了。现在还没醒呢。”

　　宋连臣见他说的绘声绘色，问道，“为何说是冤鬼杀人。”

　　“大人有所不知。那些白绸血书写的是还我爷娘命来。而且我听刚回来报信的常四说，就刚刚跑回来那个，不只是宿阳藩王王的心肝肺脾都被人掏了出来，他的头也被割了下来，身体和猪头缝在了一起。”

　　“你们张县丞去哪里了？”

　　“张大人见到这样大的事情，看完现场后，就去宿阳府衙门给那里的大人们汇报去了。”

　　“典史何人？他也跟着去宿阳府衙门了？”

　　“我们典史是我家堂哥，叫赵云虎。我堂哥现下正带着府内捕快们在宿阳王府看着现场。张大人临走前嘱咐的，务必要看守好，不能让无关人等进入。现下外面一群百姓们又怕又好奇、围着看官府办案；里面又是血呼淋漓的，今儿又天热，若不是把那里打扫干净，过会就臭的不能进人了。这不，刚刚我堂哥那边又派人来，说是人手不够用。把府衙的书吏也都抽过去了。”
　　宋连臣点头道，“多谢告知。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我叫赵龙，是捕快班的班头”

　　“赵班头。人都道父子状元，你们这是龙虎兄弟。”宋连臣道，“既然现下情况如此，我也先去宿阳王府看一眼。还劳你留在这里，等着那位主簿大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