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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   9.
      刚下过雨,把树林淋得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清新泥土的气息,唐悬穿着加厚的旧棉袄,是小和尚给他从古寺里翻出来的,已经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遗留在这里的东西了。
      山上的冬天来得比山下早,清晨温度还很低,基本听不见鸟声,偌大的山林一片寂静。唐悬胸口的伤没好全,他咳了两声,脚踩在树叶上,一路发出酥酥的声音。
      这是他在青云山上的第八天,寺里还是只有他和小和尚,几天下来,唐悬也没有在青云山上看见其他人。
      小和尚名□□,据说师父号明心,这段时间是游历去了,不久便会回来,等他回来,唐悬就可以好全。
      这些天,□□带唐悬逛了青云寺,也讲了些青云寺的故事。令唐悬意外,这古寺并不小,也颇有渊源,传闻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亲手在这山上建立的,几百年前还有皇帝亲临歇脚,门口那块石碑上刻着的便是皇帝为这座古刹亲手题下的字。可惜,□□正如刚认识的那样纯真无知,问他这寺庙为何只剩他与师父二人了,他也只会说不知。
      唐悬便常独自出来闲逛,借着石头、年轮、夜星等事物也尝试辨别青云山的位置,估摸出离家已经很远了。

      古刹外有一株看起来颇为古老的柏树,唐悬这两天总过来看它。粗壮的树干长满了细长的树纹,远远看去就像远古海浪的活化石,但在唐悬眼里,这树总有股丧气,仿佛缺了什么。
      雨后,树底下有一处泥土显得特别新,比别处也似乎更低平些,唐悬正要过去看看,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汉书》有云:‘柏者,鬼之廷也。’但遗憾的是,青云山上没有鬼。”

      唐悬转过头,一个披着红袈裟的老人拄着一根斑驳的粗枝干向他走来。

      “阿弥陀佛,施主,你终于来了。”

      朦胧的烛光,空旷的大殿,火红的袍子伏在冰冷的地板上,大殿的最高处坐着一个长相极丑、表情凶恶的魁梧人形,似是个男人,又似是只恐怖的怪物。

      “放肆!”
      男人咆哮道,爆发出大片的浓黑魔气,他喘着怒火,伸出不断延长的白骨,白骨爬上红袍,卡在了喉咙处。
      “堂堂鬼王长子,地府的正事一件不做,净往人间跑!两百年前被一凡人下的咒打败,现在连仙草都偷——”
      白骨裹住了整条红袍,柳朝暝全身被提起悬在半空。
      “柳朝暝,我早就应该杀了你!”
      魔气沿着白骨直往身体里冲,巨大的烧灼感逼近了内丹,柳朝暝脸瞬间煞白。

      “父王!”

      不远处,一个衣冠整齐的人慌慌张张跑出来,径直跪在了柳朝暝旁边。
      “父王请息怒!王兄罪不至此!”
      柳眠鹭把额头扣在地上,求情的声音发着抖,“父王,王兄两次遇上的都是焚骨咒,真佛写就,不堪其力也是情有可原。而仙草是景明上神所赠,景明上神乃天地唯一未见之神,其物自有它自在的宿命,王兄之用,或许便是它的宿命……”
      “狗屁宿命!”鬼王用魔气彻底吞噬了柳朝暝的形体,怒道,“若不是他总往人间跑,何致遇上千年前就销声匿迹的焚骨咒?本尊叮嘱过你们多少次远离人族,同人族纠缠易酿大祸,若不得已直面之,也必败之。他非但与其纠缠不清,失我鬼道颜面,还偷仙草,此子留不得!”
      鬼王的魔气散得更浓了,快要把柳朝暝最后一点意识也淹没,柳眠鹭眼见不好,把头伏得更低,悲切地喊道:“父王!王兄终究也只是一鬼,求您想想母后临终说的话,她唯一的愿望……求您放过王兄,求您了……”
      柳眠鹭不断哀求,甚至带上了哭音,听起来何其卑下固执。
      而男人的神情愈发愤恨。

      “咚——”
      戛然,一席红袍从空中坠落,散落在地。

      同时,高座上丑恶的怪物开始变化。他的身形缩为正常高大的男人模样,五官也变得立体英俊,幻化出一身玄色织金蟒纹袍,竟也流露雅致的文人风采,又带了些阴暗奸邪的气息。

      “孽子!”鬼王眼睛发了红,“最后一次免你一死,再有下次,无论是谁来求情我都绝对要杀了你。”

      “其实不救我也就罢了……何苦呢?”

      阴潮昏暗的高阁深处,身上鲜血与红袍混淆不清的柳朝暝疲惫地靠在角落,瞥了一眼正向他走来、与他相似的浑身落伤的柳眠鹭,疲惫地说道。
      柳眠鹭扔过来一个药瓶,柳朝暝认出是玉措拿来的,打开吞了半瓶。
      “王兄说的什么话?你这又是何苦?!”
      柳眠鹭坐在小案后,纵然全身青紫伤痕,姿势还是一如既往地端庄得体,但出口语气很是慌张。
      没有听到答案,柳眠鹭继续问:“你这次怎么会中咒?你又去找他了?”
      面前的人把药瓶扔回去,目光黯然,慢慢吐出字:“他居然真的想杀了我。”
      “什么?”柳眠鹭皱紧眉,撑着案几就要起身,“可当真?我这就去禀告父王,我们一起去杀了他!”
      “眠鹭!”柳朝暝连忙劝住他,“先别……我很乱,我……我没法杀他。”
      玉措的药见效很快,不一会柳朝暝身上的疼痛就缓解许多。他踉跄地从角落爬起来,坐在柳眠鹭对面。
      “我是从他手上闻到那股味道的,很鲜浓,直接让我在他面前失了控,然后就被他看到我在挖心脏吃,但……但他没什么反应,还把我带回了家。我以为什么都要过去了,他终于发现了,只要我把所有事情讲清楚,包括两年前的……但在我自认倒霉地发现自己中咒、不得不去偷了仙草后,我回到肉身,睁开第一眼就看见他拿着符咒,接着又冲进来一个和尚对我念咒。如果不是仙草增强了我的魔力,我一定死在那了。后来我意识到,被下了咒的那个人可能就是他的病人,我……”
      柳朝暝垂着脸,神色有些紧张,又有些委屈,他眨着眼,在竭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人不是最讲仁义道德么?他是有这么怕我,还是如此厌弃我?我明明不会挖他心脏吃的,我控制自己这么多年,我能控制自己的……”
      话至一半,还是没忍住,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掉下来,柳朝暝哭得肩都颤抖。

      “王兄,父王说过,人都是很虚伪的。他不值得你付出真情。”柳眠鹭看得心疼,捏紧了拳,“两年前,我隐身送你去和他道别时便觉得他配不上你,他对你离去竟无动于衷,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早该丢弃!你受了两百年炼狱酷刑,一出来就又去人间找他,他还敢找和尚对你下死手,王兄不该对这样的负心人心软。”
      柳朝暝低着头,眼泪还在淌,他低低地说:“看见他想往我身上贴符咒的时候我真巴不得他去死,但现在,我发现不如还是我去死算了。他没有我,照常可以活得很好,但我好像真的不能没有他……眠鹭,为什么感情会这样痛苦?”
      柳眠鹭也沉默了。良久,他叹了口气,拿出一枚符,道,“王兄,这是高阁的钥匙,你若是想出去便用它吧,但是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于我而言,你的性命本就比他们所有人都宝贵;而于鬼道而言,你食用了仙草,鬼道更不能失去你。要是有需要记得给我传音。”
      “眠鹭,”柳朝暝摸着符,抬头叫住了即将离去的二弟,“剩下的药你吃了吧。你和父王……”
      柳眠鹭顿了下,侧过身答道:“嗯,还是老样子。你别担心,我还受得住。”
      高阁的门打开又关上,整个屋子又黑下来。高处一扇木窗吹进来夜风与暗淡的月光,柳眠鹭不断抚着手中的符,若有所思,指尖都掐白。

      唐悬没能去树底一探究竟,明心带他回了寺院。
      刚进寺门,□□兴奋的叫喊就扑过来:“师父,您回来了!这次游历怎么样!”
      明心和蔼地笑着摸了摸□□的头:“好徒儿,为师又认识了不少高僧,咱青云寺东山再起,指日可待啊。□□,为师命你前去收的妖如何了?”
      □□立马耷拉下脑袋:“师父,是徒儿无能,让他跑了。那妖怪差点把徒儿掐死!”
      明心表情顷刻严肃起来:“没受伤吧?确实是为师欠缺考虑了,两年前便让那妖逃过一次,为师该料到这妖不是好对付的。徒儿别怕,为师下次定帮你报仇。”
      在旁沉默许久的唐悬轻咳一声,顺势问道:“明心师父,多问一句,你们两年前就抓过这妖?”
      “阿弥陀佛,是的。”明心竖掌轻叹一声,“正是两年前,贫僧下过第一个咒,差点抓到他,才得以验证青云禅师留下的佛咒确实是真的。”
      “佛咒?”唐悬试探着问。
      明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施主,看在你是苦主的份上,贫僧便带你前去一看。”

      明心解开侧院小屋的门锁,带着唐悬与□□进了屋。
      屋子里十分杂乱,几个老旧的空柜子上积了厚厚的灰,天花板的角落甚至还结着蜘蛛网。明心打开窗,在悬浮的日光里能看得见许多细小的尘粒,他捂着鼻子咳了两声,不好意思地对唐悬说:“这屋子鲜少来,也不怎么打扫,抱歉了,施主。”
      而后便转身往柜子里侧走去,里面似乎有个木制的佛龛,还能推开。只见明心掏出另一把精致的钥匙,最后拿出来一本极其破旧的、发霉的书册。
      明心双手捧着书册,小心翼翼地将它摊开放在一张案几上。他戴上羊皮手套,苍老的声音里透着无比的敬畏与虔诚: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本佛咒迄今已有千年。”
      唐悬不免想起柳朝暝离去前说的那些话:“是那位最后圆满飞升的青云禅师留下的?”
      明心有些意外地应道:“没想到施主竟然还对此有了解。是有青云禅师成功飞升的传闻,但现在多是不认的,譬如贫僧的师父就不认。”
      “为什么?”
      明心先阿弥陀佛了一声,才道:“因为真正飞升本身就是无从考据的;而且……贫僧师父认为如若真有飞升一事,青云寺不该没落至此。”
      唐悬沉思半晌,问道:“捉妖……能让你们东山再起?”
      “善哉,善哉。”明心长长地吁道,“贫僧捉妖更重要的是为匡扶人间正义,并且也是继承青云禅师的夙愿,施主请看。”
      明心翻过书册密密麻麻的符咒部分,翻到空白几页,上面有三列用方正细小的楷书写下的小字:

      此咒名焚骨咒,为治心鬼
      下咒于人,以心诱之,遂心鬼暴毙而亡
      心鬼不除,众生难平

      然后明心又翻过一页,泛黄脆弱的书页上满是咒文的内容变成了画作与小楷,唐悬仔细看了眼字。
      “六道之饿鬼道,心鬼,心妖。”明心念道。

      是一页关于青云禅师口中“心鬼”的介绍。

      “心鬼,饿鬼道之一,有如百鬼争强斗胜,另主贪性,以生、死灵之心为食,好恶心*1,其灵本性愈恶,愈易引心鬼至,且生灵之恶心胜于死灵之。
      心鬼食心,亦殊*2,分色、香、味三步乃尽,堪称奇观。”

      其中又描摹了青云禅师想象中的“心鬼、心妖”的模样,画作里的“心鬼”皆有凡相与恶相,凡相如凡人,恶相如巨怪,每个相里都少不了细长的白骨与周边云状的魔气,径直勾起了唐悬熟悉的记忆,而身侧的□□也大叫起来:“师父,就是他!就是他!我就是被他差点掐死……”
      “真是叫人啧啧称奇!竟真有此事……”
      唐悬却恍若罔闻一旁师徒二人的感慨与慰问,他的目光紧紧跟着书页上的文字往下看下去。

      “己丑年壬寅月,记

      余有闻饿鬼道鬼王界近日新诞一子,其子貌美若女,然贪狼星当顶,贪绝,亦难求远见。
      一日,其于阴泉边得一心,香极。贪儿欲食之,然食至半,忽停,问其何不食尽?贪儿曰:于心不忍。
      是为趣闻。”

      唐悬心登时狠狠一跳,仿佛有一根长针,猝然刺穿了他的头,让全身的血液彻底凝固。

      -
      *1:hào è xīn,喜好罪恶(生、死灵)的心。
      *2:殊,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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