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第 20 章 ...
-
我被人甩了一巴掌,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也认识我,只是手痒了。
我认识他了。
这王八犊子四十九岁,跟我爸一个岁数,胳膊上纹着个米老鼠,多少有点神经病。
在众多怪胎之中,我也是个怪胎。
高中时泡图书馆看过一本关于进行人格改造的书籍,没想到四年后会真真切切地作用到自己身上。
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怎么活不是活呢?
进来前,我就是这么跟八爪鱼说的。
他只是看着我,什么也不说,这几天的疲劳已经让他没有了面部表情。
我突然像站在咸阳宫俯瞰苍生的嬴政,发自内心露出了那一丝苦笑。那天的天空灰蒙蒙的,和电影里一样。我终于发现,嬴政的眼里积着泪。情绪在那一刻达到巅峰,又真正归于平静。
外面的人啊,珍惜你们能肆无忌惮地听歌、看电影、满世界晃悠的时光吧。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我感觉无比孤独,因为我失去了我赖以为生的生活习惯。曾经,耳机就是插在我耳朵里的输液管,电影就是我最好的造梦机,宿舍柔软的单人床寄托着我的身体,电影则寄托了我的灵魂,我是以梦为生的。我娇气得很。
我不敢打篮球,因为怕和人冲突。这帮大叔特别喜欢欺负我,得到机会就揍我,他们是认准了我不会还手。这帮人自己自暴自弃,非拉别人下水,非要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才好。
“米老鼠”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摁到水泥墙上。我的后脑被压得生疼,他力气很大,我有点喘不上气。据说他曾跪在一个人胸口,使那人窒息。
他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但见到我就招呼我一下。于是在他的辐射影响下,几乎每个彪形大汉从我身边经过时都会扇我一巴掌。他们粗糙的熊掌,像长了倒钩,刮得脸生疼。在这帮人之中,我弱爆了。我白长了一米九,因为那帮人各各一米九,且虎背熊腰、老谋深算。
父亲来看我,给我带了一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让我不要再思考现实,去另一个逻辑世界中栖居。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教我如何作弊,但是这确实能使我免于崩溃。
我出来后,和三婶去了美国,是父亲的决定。他还想给我改个名字,不要再“张扬”跋扈了,改成“张洋”,原因是我五行缺水。我说,羊还象征了西方肃杀之气呢,属金,火生金,那我更无药可救了。他才没有改我名字。我知道他想让我从头做人,对我也是关怀备至,好像他率先重新做人了一样。我无不赞叹父爱伟大,他为了我真的操碎了心。一个五十岁的人像照顾三岁小孩一样,对待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
三婶家在旧金山。“旧金山”是十九世纪中叶前往美国加利福尼亚淘金的华人起的名字。我尝试去送披萨,但被三婶阻止了。
“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赚钱。”
“可是我应该自食其力。”
“不需要你自食其力。你爸爸希望你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学习。他希望你自学你感兴趣的东西,知识是一个人的立身之基。”
三婶打开百叶窗,她欧洲风格的家几乎所有家具都是木质和羊毛制品,锅碗瓢盆也是纹着西欧古典主义纹样的瓷制品。一把M1911珍藏在壁炉之上,院子里种着覆盆子和葡萄,几只白蝴蝶扑扇着翅膀,在加州明媚的阳光下。
我想当个农民,小农经济时期的农民,离开市场,自给自足,一亩薄田足以,种上水稻、粟米、白菜,养几只鸡鸭、几只猪牛羊、一只帮我看家护院的黄狗,或是见生人就大叫的大白鹅。我躺在阳光下做梦,阳光同小时候一样轻轻抚摸着我。我意识到了幸福。
我想世界各地的人几乎都有这样的梦想,想像各自祖先一样生活,农耕民族会思念小村庄,游牧民族会思念左牵黄右擎苍,这也是一种形式的思乡,思念我们精神上的故乡。
我认识两个美国人,一个叫“克虏伯”,一个叫“加特林”。他们和我年纪相仿,一个送披萨,一个送牛奶。因为我经常吃披萨和牛奶,所以他们成了我的“衣食父母”,见的次数多了,一回生二回熟,我就请他们进门,一起打PS3、看几部老电影。
三婶不和我住,房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得很。晴朗的夜晚能看见漫天繁星,厚厚地笼罩头顶。
克虏伯说我是个书虫,书多得像是收藏家。我说,书不读就是一块砖,听说过三只小猪的故事吗,我就是那只建了个砖房的小猪。他大笑。
我掏出手机,继续说:“这也是块砖。我不喜欢带手机,每天兜里揣一板砖,出门像是去寻衅滋事。”
他说:“你真有意思,读书让你的大脑充满活力。”
克虏伯是斯坦福大学能源与环境科学学院的学生,美国大学生几乎都自己还学贷,勤工俭学。我把我上大学打架入狱的事情讲给他,他拍拍我的肩膀:“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应该解决的是现在和未来的问题。”
我报以一个感谢的微笑。
“你现在在研究什么呢?”他问我。
“研究历史和哲学。”
他笑。研究历史是因为过去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我们还需要从中找寻解决现在和未来的问题的方法;而研究哲学是因为,我们需要创新,需要新的尝试。《易》:“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解天之文,则时变可知也;解人之文,则化成可为也。”
加特林和克虏伯大相径庭。加特林是个艺术家,他集抽象绘画、后现代文学、街头涂鸦、嘻哈、phonk、行为艺术表演于一体,他有点像《篮球日记》里的主角,也有点像《坏孩子的天空》中的两个青少年。说实话,我挺喜欢跟他出门鬼混的,并偷偷摸摸不被三婶察觉。我跟加特林讲:“我只有一个原则,不碰黄赌毒。”
“放心,乖宝宝,那些都是过度饱和产业,早夕阳红了,我们需要新东西。”
他说的新东西,就是行为艺术,穿上他设计缝制的服装,走街串巷。满世界录音,再合成phonk音乐,把音响塞进红色敞篷车里,招摇过市。也有安静的时候,旧金山有一家咖啡馆,模仿法国咖啡馆室外桌椅,顾客们就坐在门口,一边呷咖啡一边晒太阳。
我们经常光顾,加特林这时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袖珍笔记本,写一些诗句或画一些速写、漫画。
而我就仅是晒太阳而已。我发现自己特别喜欢晒太阳,阳光给予我的温暖触觉是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的,每一丝光线都在和我的皮肤对话,通过这一丝丝光线,我和远在1.5亿千米外的大火球连接,变成一体。我向它诉说、向它祈祷。
有一天,加特林突然告诉我,他开车不小心撞了一个人,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真的假的?”
“真的!骗你干什么!我都要吓破胆了,好像是个嘿帮大佬,我要凉了……”
“也许你自首要比现在安全……”
“你电影看多了!我可不想坐牢!”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三婶,三婶劈头盖脸数落了了我一顿:“让你学习,你还和青少年鬼混!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那加特林怎么办?”
“他自己惹的祸自己担着,你别插手,到时候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听到没有!不要再让他来我们家了!你也不要再跟他说话!”
她把土豆饺子下进沸水中。
我尝试缓和气氛:“三婶,下次我给你包中国饺子吧。”
“好。”
看着她臃肿的背影,我感觉到家的温馨,很荣幸有一位这样的婶婶,尽管她是日耳曼人,我是汉人,但一样血浓于水。
我并没有听她的话,尽管她一再叮咛,我紧随其后出门找了加特林。还好,这仁兄尚且活在人世,身上也没丢什么零件。
“张扬,你能不能带我去中国?”
“旅游可以,30天免签。”
“我想定居……”
“困难。”
加特林垂头丧气。
“张扬,你在干什么?”我回头,是三婶。
“哦,我想回国了三婶……”
“帮你那个加特林朋友吗?”
她合上我的行李箱:“张扬,我查了整个街区,没有叫加特林的二十四岁男青年……”
“不可能,他就住在那栋房子……”我指向窗外:“那栋蓝色屋顶的……他有一个妹妹,一个姐姐,爸爸是推销医疗产品的,妈妈是自由撰稿人……”
“张扬,他是你幻想出来的。”
三婶看着我,也许我也正看着她。
“什么?”
“加特林,是你想象出来的一个……一个形象,是你的幻觉……”
“那克虏伯呢?”
“克虏伯?”
“他是斯坦福的学生,送披萨,加特林是送牛奶的,克虏伯喜欢和我看书、看电影、玩电子游戏,加特林喜欢和我逛大街、搞行为艺术……”
“张扬张扬……”三婶打断我:“我知道,是我的原因,一直把你关在房子里,你又刚刚从监狱出来,精神上容易出问题,没关系,我约了心理医生,下午我们去看一看……”
我不敢相信,一摸上衣口袋,确实塞着“加特林”的笔记本,而那些牛奶和披萨则都是大周末开着三婶的淡蓝色皮卡从沃尔玛批发回来的,和“克虏伯”打的游戏也全部都是单机游戏。
那我现在在干什么?带着自己回国?所以!那个嘿帮是我撞的吗?我真的撞人了吗?我发疯一样,或许确实是发疯,跑进车库,蓝色皮卡旁边停的正是“加特林”的红色敞篷,我趴在地上摸索着车头,检查着是否有剐蹭的痕迹。三婶走到我背后:“张扬?你没事吧?”
我哭了。
我被检查出三重人格或是什么,英文没看太懂。好在我尚且不用吃药。
我再也没见过“加特林”和“克虏伯”。
大三的时候,有一组编导、制片走进教师,其中一个女编剧对我青眼有加。现在他们打来电话,邀请我出演一部腐剧《沙漠雨》。我拒绝了。
我躺在阳光下,幻想死亡,除了我的心脏还活着,我绝大部分已经死亡,尤其是精神层面的那个我自己。我感觉到了“灵魂出窍”。
我很清楚:我现在就是经历了人生一连串重大打击后一蹶不振,从失恋、成绩下降,到入狱,到流放国外,到得了精神疾病……可是实际上,问题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大,我还没有破产,还没有卷入什么纠纷,还没有失去至亲,还没有得什么绝症,阳光还能照在我身上……其实,我幸福得很。可恶!我怎么就不能是个保尔·柯察金呢?我怎么不能有点骨气呢?我怎么就不能有点人生方向?我是不是应该跟随主流大众,考公考研,娶妻生子,养老送终?用肥皂剧抚慰心灵,别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麻痹自己,作茧自缚,把人生虚度?我不甘心。明明我可以做点什么。明明我可以“成为不朽,然后死去”。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算是理解了。
可是如果老虎终究会把牛咬死,那为什么牛还要一味退缩,不如放手一搏,鱼死网破,像战斗机一样活着,在生命最后,爆炸、肢解、砰然坠落。
《沙漠雨》剧组锲而不舍电话轰炸我。
“我坐过牢,影响不好。”
“别想多了,我们只需要一个演员,不是艺人。”
这种正直气概倒是打动了我。
“剧本就是为你写的,你不出演,这戏就兴味全无。”
“为我写的?”
“是的,林编剧当时去过你们学校,看见你,于是受到启发写了这部戏。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拒绝我们呢?仅仅因为其中有腐剧成分吗?”
“不是,我只是单纯不想演戏。”
“我们理解,您确实处于人生低谷期,但是,《沙漠雨》也可能就是您的转运点啊……”
“我的演技不太行,大学也肄业了,我确实不够格……”
“这您别担心,演技这种东西后期剪辑可以填补很大一部分,而且表演和导演的水平密切相关,您放心,我们有最专业的团队,拍好剧的概率那是大大的高啊……况且,我们只需要漂亮的皮囊支撑起我们的人物……”
我挂了电话。
我控制不了自己,所以很容易缺少礼貌。失礼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因为失礼说明一个人控制自己都困难。
三婶看望我的次数增加了,但她公务繁忙,膝盖又不好,总觉得很对不起她。或许我真的应该打工赚钱,自食其力。我也该回家了,毕竟这里不是我真正的归宿。
我答应了《沙漠雨》。
告别三婶,登上回国的航班。我依然无面目见江东父老。我鼓起勇气,去看望那两个被我打伤的同学,他们根本不想见我。这是没办法的事,法律上我们已经扯平了,但事实上,我这辈子都亏欠他们。该面对的总得面对,面对之后才觉得不过如此,轻舟已过万重山。
摇子和唐主任也都毕业工作了,摇子当了经纪人,唐主任考了教师资格证,在中学当表演老师。
“刘元找过你。”摇子突然说。
“前年,他回校补体测,专门来找过你。我们就实话实说了……”唐主任补充。
我咽了一口白开水。
他们对视一眼,再没提过此事。
我们又说了什么,但很像逢场作戏,笑容都是生硬的。两年多不见,关系没想到疏远了这么多。我们都知道,不管怎样,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因为我们的变化太大了,而那件影响了每个人的事也太大了。我们都想说这件事,却偏偏难以启齿。这就是虚假的根源。
我迅速吃了饭,告别了两位老同学。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