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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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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青叶翠,红花含苞,雨后的石榴树更加耀目。
嗒,一个花苞坠地,又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落在地上,如被风吹落的小灯笼。
礼部尚书文远立在厅前廊下,看着,忍不住开口:“李叔,多留几个吧。”
木梯上的老仆握紧剪子,从绿叶间抬起头来,“多了长不大,不好吃,也不好看。”
文远知道自己的建议不被采纳,也不再多言,只是轻轻一叹。
这两株石榴树是他做父亲那一年植下的,每年都花开极旺,只不挂果。
他本要砍掉新栽,妻子不让,说人物一理,物亦有命,随它去吧。
一年一年过去,家中慢慢剩了他一个,这石榴树却开始结果了,还是甜的。
但他跟妻子都嗜酸,也是照酸石榴买的。
造化弄人,物亦弄人啊。
细碎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扭头,就见门童引着肃王昌允走了过来。
昌允穿一袭水蓝长袍,戴逍遥巾,面皮虽黑了些,却不掩俊朗。
“文大人,之冉叨扰了。”之冉是他的字,很少用到,特别是封王后,再无人呼。
但此刻,他却自称了,还同文大人见礼。
文大人也不惊讶,笑着还礼,“殿下拨冗前来,老夫别无好物相待,唯有清酒一坛。”
果然,厅上已设下松木酒几,两张,长长方方的,侧旁是蒲团。
两人落座,就有仆从送上酒水并小菜。
“请。”
那酒是温热的,入口甘醇,入胃熨帖,是二十年的梨花白。
昌允喝一口,点头称赞。
文远知他不嗜酒,并不劝饮,只自己连喝三杯。
“好久没听殿下吹箫了,不知今日有耳福否?”放下银酒盏,他慢慢道。
他是那种一喝酒就脸白的人,今日又穿了件家常灰白罗袍,再加上那花白的鬓发,让人看了格外触目动心。
昌允歉然,“来的急,并未带萧。”
“用老夫的如何?”
“之冉荣幸。”
一支玉箫送到了昌允手中,白玉温润,刻花栩栩,是吐蕊的梅花。
“大人想听何曲?”
“都好。”文远看着他,目光殷殷。
略一定,曲调响起,疏朗的,清明的,极空远。
听着,听着,文远就觉自己走到了一处崖峰,四下无人,只有风声,鸟鸣,兽叫,瀑响,泉涌。
他一点也不惧怕,反倒觉得安心极了,于是盘膝坐下,看一眼灰蒙的天,然后就合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睁目,就见金光一片,光中有花香人影。
他一怔,旋即恍然,日头出来了。
停雨这几天,都是云彩堆堆,遮空蔽月又拦星的。现在起,当是大晴了。
他不由一笑,就要唤人备酒的,却嗅到了酒气。
扭头,就看见了昌允,他正在把玩手中的玉箫。
文远一愣,又一想,彻底回过神来,“妙曲,妙曲,不知曲名为何?”
昌允道:“无名。”
“又是你的自度曲,很好。”
文远给自己添上酒,喝一口,“殿下此次回京,除了例行觐见外,还有一件要事要做。”
昌允放下玉箫,静静听着,有些纳闷。
他这次回来,就一件要事,送福康出嫁,现在不用了,虽说遂了他跟福康的愿,但福康却背上了克夫的污名。
文大人莫不是要他堵住悠悠众口?
谁知就听他道,“这一件是你的私事,也是公事。——该选妃了。”
昌允愣住,“大人……”
“不能再拖了。皇孙都六岁了,应王、俞王也儿女双全,只有你,还形单影只。”文远以长辈的口气道,“陛下也有这个意思,命我等留意合适女子。但娶亲,最好是娶心仪之人,所以我想问你,可有中意之人?”
昌允摇头。
“真没有?”
“没有。”
文远看着他,“不要顾虑。珍儿跟我一样,都盼着你好。”
珍儿,就是文珍,文远的独女,早早就指给昌允为妃,但三年前,在成亲前的一个月,忽得急症而逝。
虽未结成亲,但昌允一直拿文远当亲人待,文远也视他为子。
提到珍儿,文远的声音就低了下去,他端起酒盏,“这是珍儿出生那年酿下的,今日喝了,就结了。你得往前走。”
昌允没应,他正在想文珍,却怎么也记不起她的容颜。
见过的,定亲前,她常进宫,定亲后,她也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
她会骑马,能挽弓,常去城外耍。他在路上撞遇过,她还扔了一只野兔给他,当然并不答话,可那英姿却是记住了。
但此刻,为甚么想不起来呢?
任凭他怎么使劲想,也是不成。
他感到惭愧。
“大人,之冉无意娶亲,还请不要强意。”
“为何不娶?”文远问,“男儿成家立业,天经地义,家不成,何以立业,何以安天下!”
这话就有些偏了,昌允不想多言,但须得一个极好的借口,急思中得了一个智窍,“陈王子刚殁,之冉心甚悲之,于情于理,都无心议亲。”
虽然不愿福康嫁他,但也不远他早殇。昌允说着,记起他那惨淡的骸骨,眸色就黯了。
片时,就听文大人叹了一声,“也罢,我也未瞧见好女子,那就先搁搁。”
他把盏中酒喝净,一时无言,昌允也不说话,厅上有些静默。
片时,门童的来报打破了这份安静。
“光禄寺顾大人来拜。”
顾承恩,他来做甚么?文尚书略一犹豫,就让请入。
昌允也不回避,就大大方方坐在厅上。
一是无需避,虽说皇子不得与朝臣结交,但他与文尚书的关系世人皆知,每年他都从肃州给文府送寄礼物,陛下闻知,也没说甚么。
二则他也好奇,顾大人所为何来。
这顾大人,清高得很。可能是与出身寒门有关,每次遇见,礼数周到,但周到中透着疏离。
对文尚书,他的直属上司,也是如此,年节只有例行拜贺,平时除了公事,并无私交。
揣测中,就见顾承恩趋步到了厅上,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还有一个女子。
只一眼,昌允与文尚书就认了出来,是许棠,旋即也就明白了顾承恩的来意。
果然,顾承恩说是带许棠来拜谢尚书大人的救命之恩的。
“带了甚么美食?”文尚书看着许棠身侧的食盒问。
许棠立即打开盒盖,拿出四个半尺高的白瓷罐,罐上贴有红纸,纸上有字。
紫苏桃,鸽子蛋,萝卜干,槽鱼。
“些许东西,请大人不要嫌弃。”的确很少,但她一年就十两银子的俸钱,用的又都是顶好的食材,根本就置办不多。
“不错,都是本官爱吃的,你有心了,本官收了。”文尚书展颜,“起来说话。”
她今日穿的是黄布立领衫子,绿布裙,裙角绣一枝梅花,半旧的,浆洗得很干净。
垂眸立着,好像野地里被风吹低的小花小草。
昌允想着,莫名想笑,就听文尚书又问她,“会做笋脯吗?”
“会的。”
“那就麻烦你去厨下,把那些笋都给做成脯。”
许棠一怔,不由看向顾大人,笋脯费时久,可她还要回去腌鸭蛋呢。
顾承恩却不理她,只对文尚书道,“大人还有甚么要做的,尽管吩咐就是。”
“今日就做笋脯。”
她听着,想了想,这才退下去,跟着仆从去了厨房。
许棠离开,文尚书面上的笑就淡了,当即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顾承恩。
厅上又剩了两人。
文远给自己倒上酒,“顾少卿,你看怎么样?”
昌允淡声,“顾大人做事得力,合该升迁的。”
“是,但我还想磨磨他。看他能否守住心志,做一个纯臣,尽忠尽职。”
没有回声,文远抬头,见他正看着面前的四个白瓷罐,不由一笑,唤人拿碟,每罐取些,放在两人几上。
昌允夹了一片桃子入口,鲜嫩微辣,却不是很甜,很适口。
“沾大人的光了。”他低头吃起来。
“许姑娘没去谢你吗?”文远问。
“救她的是大人。”昌允笑笑。
那日陈卓武离开后,两人分路行事,昌允去鸿胪客馆驻守,文尚书则回宫面见陛下,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后,就请陛下终止对许棠的封赐。
陛下一开始不肯,说即是陈厚文看上的,殉葬就殉葬吧。
文尚书据理力争不成,只好动之以情,说许棠才十九岁,比文珍还小一岁,他看着她,就好像看见了文珍,实在不忍她年纪轻轻就白白送了性命。
“陛下仁慈,爱民如子,当能体谅老臣的心。”
提到那文珍,陛下也是唏嘘,再看看跪地老臣那横流的眼泪,一时不忍,也就准了。
“若非殿下拦阻,许棠早就被捉走了,连光禄寺也要人仰马翻。”文远忆起那日情景,又道。
“过去的事,不提了。”昌允吃完一碟紫苏桃,看看剩下的三碟,“有粥吗,大人?”
文远一愣,见他要放开肚腹大吃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殿下这个吃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殿下吃不饱饭呢!”
“食物乃养身之资,不可浪费。”昌允道。
文远点头,“是啊,粒粒皆是生民供养,费之,就是费民力民财。”
说着,命人拿粥。
一时,仆从上厅,除了粥,还有两碟炒菜,红红艳艳的,细看,却是石榴花。
文远一怔,旋即笑了,“一定是许姑娘做的。”
“是。”仆从应道,“许姑娘还说,这石榴花也能腌制,就是会有些苦味,李叔就让给炒了。”
是素炒的,微微甜,很清脆,文远尝了一口,就要让昌允也试试的,却见他已是大快朵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