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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四回:留梦樽•清风盈袖(上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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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澈又醒了,他最近睡得不大好,总是夜半时分忽然醒来,其后就好像烙饼一样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
日复一日,情况日益糟糕。不论是喝安神补脑的汤药,还是睡前喝牛乳助眠,齐澈的神经好像没上足的发条,一点风吹草动就立马醒来。每一夜,窗外的半个孤零零的上弦月挂着,好像一只刚哭过的眼,晕着一圈淡淡红辉,没精打采地望着他。又清冷,又漠然。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齐澈喃喃自语着,耷拉着眼望着残月。月华轻轻落在他的侧脸上,一半净澈、一半黯然,素光流泻到床前的梅花小案上,小案上面搁着的一副女子的小像,画者笔力如天工,线条流畅,把一个秀丽女子的清澈神韵,都一一跃然纸上。巧笑倩兮的面容也是一部分笼在阴影里,一部分呈在月色下。
齐澈轻轻抚摸过画像,以最温柔的姿态,好似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个温香软玉活色生香的美人。而他落指之处,便是最细腻柔滑的肌肤,美人皎皎,肤如凝脂。
“今夜,我又见不到你了么?”手指随着线条慢慢滑下,齐澈苦笑一声,仰头抬眸望向明月。
良久,齐澈又缓缓道:“明月照我房,月色轻移窗……我这月华如洗,你那,想必也是吧?”他的声音很低哑,好像一个长久不得安眠的人那般憔悴。事实上,齐澈也确实很久没有睡上一觉了,掐指算来,从前天夜里起,他就没合过眼。
今夜好不容易倦意十足,可惜刚挨着枕头才步入梦乡,齐澈又醒了,困意全散,十分清晰。好像,他的脑子里有一个打更人,定时定点地叫醒他——在他就快见到苏吟盈的那一刻。
苏吟盈,她的面容神态并不比画像上的美,衣衫裙袜也不如画像上的漂亮华丽。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自然不会是娇媚动人的画妖狐仙,然而对齐澈来说,这样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子,却能让他一见心安。
好像许多事的好坏抉择、踌躇不定,都不再经心而过,他能安下心来,顺势而行,来则来,去则去,平平淡淡,安然以对。
所以,当明州城的百姓猜测清义王为什么会选择一个平民女子作为侧妃的时候,齐澈笑了一笑,他知道,苏吟盈确然是很好的姑娘,也当得起这样的好归宿。如花美眷,交付锦衣玉食,呵手以待……应是错不了了。
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切都如戏本里一般美好,如果吟盈之前没有与齐澈私定终身,那就更好了。
那日是怎么样的来着?是了,也如今夜一般挂着半轮残月,城西的残旧的月老像前,她着了一身杏红色的裙子,梳着流云髻,发髻里藏了一只栀子花。甚至,齐澈到今日还记得她发间悠悠的栀子清香,他因为赶得急,临到了树下还踉跄着摔了一跤。苏吟盈见了,倚着树,偷偷掩嘴笑起来,一双眼如水盈盈。
二人拜了月老,定了余生,苏吟盈还带了酒菜来,牵着袖子喝了合卺酒。那一日齐澈心花怒放,他心里可真快乐啊,好像这是他最欢乐、最舒坦的日子。
而这欢乐舒坦,转眼就成了耻辱与痛苦。
如果,那一夜没有私定终身,没有在一起过,那就好了。齐澈苦笑着摇了摇头,刚知道苏吟盈要另嫁他人的时候,他怔住许久,久得私塾里的学生都以为夫子气傻了,所以后面齐澈回过神来砸碎了石砚、踹翻了桌子的时候,实实在在让众人吓了好大一跳。
夫子是该生气,这么一个始乱终弃、爱慕荣华的女人,不要也罢……他的学生都这么说。这样的女人,当然不是莘莘学子心目中的“颜如玉”,他们要的颜如玉应当是既漂亮又娴淑的,比世间一切淑女都温柔体贴,也比任何妓女都妩媚诱人,最重要的是集红袖知己和贤妻良母于一身,即便男人再糟糕再不成器,也仍不离不弃。
大家这么说着,齐澈默默听着,其实他并不恨吟盈,苏吟盈的爹爹常年累月都捧着药罐子,不能出门赚钱,一家三口全靠她娘的那点嫁妆苦撑,嫁入王府中为侧妃,自然比跟着他好很多。
甚至他自己也想明白,之前种种就这么算了,男儿行四方,何患无妻?没有缘分强求也没用。
但是,苏吟盈大婚的那几日,齐澈连夜梦见她穿着红裳,对着自己哀哀哭泣。不论他怎么问、怎么劝慰,苏吟盈只是摇头,一言不发。一双月牙眼含泪盈盈,摇摇欲坠。
她是不是过得不好?齐澈到底忍不住,暗地里偷偷向自己的学生打听,他在城里颇有些小名气,席上的弟子多半非富即贵,况且透露别人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以表示自己的能耐,正是这些愣头青年最喜欢干的事。
所以,齐澈很快得知,吟盈嫁入王府后,名义上虽是侧妃,但待遇却如侍妾。才过门没多久就惹怒了王爷,竟是再不往她那屋去了。
得知这消息的那天夜里,齐澈就梦见了吟盈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前面走着,雾很大,前面一片模糊,他在后面一步紧一步地跟着,一声声追问:“吟盈,你去哪?”
吟盈缓缓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一如当初在月老像下那般漂亮。
而她笑着笑着,却忽然转头吐出一口血来,鲜红的血沫上有一小块肉——半截舌头还在灵活的跳动着。
齐澈大骇。
后面又听说吟盈的父亲病故了,恰好正妃有喜在身,怕带来晦气冲撞胎儿,索性让吟盈暂住在娘家,虽没说时限,但日复一日地拖着,瞧那意思是要等到正妃生了孩子再准回来了。
随着越来越多的坏消息,齐澈的梦境也越来越糟糕,最后竟梦见吟盈抱着一个襁褓,笑吟吟地牵着他去看,那襁褓里哪有什么婴儿,分明是一个碎布拼凑的布偶人,歪歪扭扭的眉眼,小小的一团,还戴着一个长命锁,端的是十分诡异。
齐澈当即吓得松开手来,吟盈见状又泛起了眼泪,牵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这是,我的孩子。”
她这么写着,那布偶的歪斜的眼睛竟眨动了一下,好像对齐澈打招呼一般,齐澈心里只觉恶心,而望着吟盈泪眼盈盈的模样,又强笑着伸手擦去她的泪,道:“好,那也是我的孩子。”
他心里暗暗想着,吟盈从前心思玲珑,不曾糊涂过,怕是这次真真遇着不好了。然而,虽如此,齐澈竟一次也没有去吟盈家看望过。说来,齐澈的爹娘与吟盈的父母也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吟盈的父亲去世,去凭吊一番也是理应。即便街巷都知道他俩青梅竹马,可私定终身一事毕竟没有旁人知晓。
齐澈几次走过苏家的女墙,来来回回把他最熟悉的红泥墙、菱纹花都数了个清楚,到底没有进去。他不敢,他知道苏吟盈性子倔强,生来好强,即便是当着亡父之痛、离家之悲,也不会轻易在人前掉泪。若是见到齐澈,保不齐原本好不容易松脱开能大哭一场,当着他的面就生生忍了,他还得说着场面话,两个人都累。
更怕的是,即便吟盈当着齐澈的面落泪、甚至哀哭说她不如意,他也无能为力。
所以齐澈宁愿不去见吟盈。
眼底情苗,心中欲种,好似冥冥有知一般,自从齐澈打定主意不去见吟盈后,他竟是一次也没再梦见过她。不梦见便罢了,白日授课的时候,偏偏又无端想起苏吟盈杏子红的衣裙,盈盈的笑眼来。
齐澈走在巷子里,那抹杏红就掠过墙角;行在河岸边,那点嫣然就映在水波。竟是兜兜转转也逃不开这缠缠绕绕,犹若相思。
“莫非她也在挂记我,见我不去看她,便生气了?”齐澈心里发苦,随手一翻书卷,竟无端端想起《聊斋》里的《阿宝》来,从前早就读过的故事,再看一遍,竟顿然明了:吟盈定是心系在我,只是迫于权势不得不嫁,连日托梦,应是相思所致。
这么一想,齐澈却更紧张了,他只怕王爷恼怒吟盈的原因跟自己有关,可别让自己拖累了她才好。
而苏吟盈终究,没有再入梦来。
月光悄悄,树影重重,终于齐澈耐不住,踏着夜色默默又走到苏家后院。那院子里有只老槐树,枝桠生得又低又粗,斜斜递出墙外来。不过即便如此,个子再高的人,也得用力一跃搂住粗枝再顺着树干,就能顺着溜进后院来。
齐澈找了一块大石头垫着,抓住枝桠慢慢顺着爬了进去。月牙色的长衫已刮破了几道口子,还没来得及心疼,手臂一酸,人就给滚地摔了下来。他毕竟是个书生,这等翻墙小贼的行径却是头一回。
正忍着不敢哼出来,却只听得一人轻声娇笑:“好个没用的爬墙狗,竟不知道钻狗洞么?”
齐澈一怔,这声音,不是苏吟盈又能是谁?他缓缓回过头去,只见苏吟盈一身俏丽的孝装,鬓上簪了两朵栀子花,笼着袖子盈盈立在屋檐下。有风轻轻掠过,牵动她鬓边散落的碎发,一痕墨发随风飘飘,拂过她秀丽的面容。虽是着了孝服,却隐隐着愈发明艳和娇媚,一双眼鄙夷地睇来,唇畔却笑意盈盈,丝毫不见悲容。
这是……吟盈?齐澈又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