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三分澈然

27、第二十五回：留梦樽•清风盈袖（上二）

　　这是……吟盈？齐澈又愣住了。
　　只见苏吟盈抬手抿了抿鬓边，绛唇不点自朱，眼眸里满是风情，笑道：“怎么，傻了？你这大晚上的越墙过来——莫非是想我了？”
　　月光清素，她静静立着，好像是许久之前就在这里等着齐澈，从未离开，从未改变。齐澈一时有些恍然，竟怔怔站在原地一声不发。

　　苏吟盈见他一副哑巴样子，抿了抿嘴，抬脚转身就走，且冷笑道：“倒是比以前更傻了，真没趣。”
　　“吟盈！”齐澈连忙几步赶上，伸出手想拉住她衣袖，最后却硬生生转回来，低声问道：“那……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苏吟盈停下脚步，微微回过头来，冷冷冰冰道：“很好，好极了，可又很不好，不好极了。”

　　“……怎么了？”齐澈小心翼翼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轻轻拨拉开旁边的迎春，那点嫩黄不厌其烦地弹回来，横出枝桠挡在眼前，微微颤颤，摇摇晃晃。就在这花间缝隙中，苏吟盈慢慢回过身来，一张桃花面微微笑了起来，檀唇弯了一弯，水汪汪的眸子却好似含泪，只听她轻柔地、缓缓地道：“澈郎可是担心我？真好，澈郎还挂记我。”
　　齐澈心思顿时恍惚，冷不丁被迎春花弹起来的枝条抽了一下脸，火辣辣地刮出一条细细的血丝来，连忙低下眼眸，点了点头，低声问道：“你如何不好了？”

　　“我如何不好了？还不是因为你……”苏吟盈轻移莲步，步步向他走来，临到齐澈跟前，轻轻倚在他胸前，温柔地道：“你一天活着，我一天就好不了。”
　　“吟盈……”还不及齐澈反应，只觉吟盈狠狠推了他一把，又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才放声喊道：“有小偷！你们这群吃干饭的，都跟我爹一块死了么？！”
　　王爷毕竟留些护卫在苏家保护侧王妃，一听这边有动静，早有人举着火把过来，星星火火地照亮了黑夜。齐澈怔怔地低声道：“吟盈，你是怨我没有早些上门提亲么？”他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双鱼玉佩，上前两步递给苏吟盈：“这是我娘亲留……”

　　他一语未毕，只见苏吟盈一把抢过那玉佩狠狠地掼在地上，砸成了两半还不解气，又抬脚在碎玉上碾了几下，才冷冷笑道：“多谢你没来提亲，你若真为我好，就赶紧滚得远远地，别来坏了本王妃的荣华富贵！”
　　她的荣华富贵……齐澈抬眼望着吟盈温柔的笑脸，再望向她身后不远处的护卫，怔愣着捡起地上的碎玉，慢慢往后退了几步，似还有些不可置信，接着才飞快奔跑起来，手忙脚乱地爬上槐树越过墙去。“快看！就是那小贼！”“火把举高点！”身后的护卫一声声追迫着，月亮不知何时隐在云后，墙下黑洞洞的，倒是唯一的出路。

　　书香门第，为人师表，他的名声一贯是好的，哪怕只中了第十六名为举人，人们也只说“那是人家不屑为官，为人澈然罢了”，如今竟迫为宵小。齐澈不敢回过头去，更不能耽搁，只得径直从墙上摔滚下来。耳边只听卡擦一声，他的右手堪堪触在那块石头上，也不及查看，只得抱住右手一脚深一脚浅地逃跑，好不狼狈。
　　当夜齐澈就发了高烧。穿心的苦热，烧得他口唇爆裂，灼灼了嗓子，竟变作哑然，生生把心里的那个名字烧得赤红、灼热，最后化作灰了，还烙在血肉上，吱吱作声。

　　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齐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见学生们围在床榻边，这些学生到底有心，还请了大夫来。
　　大夫撩开齐澈的衣袖一看，右手肿的发亮，好似上了一层油光一样，手腕那翘着一小截骨头，却是骨折了。“骨头长合倒是不难，就怕长得不好，以后这只手怕是提不得重物，不得劳累了。”大夫话音一转，又道：“还好接得早，再晚一些怕是就保住了。这明州若是少了齐先生的花鸟画、瘦金书，当是一大憾事。”

　　齐澈怔了怔，淡淡笑道：“大夫谬赞了。”
　　他的画是极好的，尤其在花鸟，世人多喜欢蝶恋花、蜂采蕊，但齐澈认为，蝴蝶蜜蜂不过是为了生存本能而缠绵花丛，而偶尔歇在树梢花簇间的鸟雀，和静静绽放的花朵更为绝配。
　　互不利用，互不干扰。一个天空海阔，展翅翱翔；一个绽于枝头，兀自嫣然。
　　而不经意的偶然片刻，就是一处风景。

　　“澈郎的画，画得这样好，可是为什么从不画山水人物呢？”当日苏吟盈曾这么问他。齐澈正簌簌落笔，信笔挥墨，描出一副初夏荷塘图来。碧莹莹的田田荷叶连成一片，无限绿意随风轻摆着，绵延到天际去，水波连连。而就在这一片绿意中，一点水色跃然纸上，端的是一朵欲开未开的莲花，兀自傲然临风，盈盈一水间。
　　他记得，他直到收了笔，才抬起眼对已经撅嘴生气的苏吟盈笑道：“山水、人物，自在胸宇间，时时记起，何须落笔？”
　　苏吟盈听着微微抿嘴笑了，面上飞了一抹淡红，恰如那只待放的莲。

　　她本是，世界上最懂得自己的人。至少，齐澈以前是这么想的。虽然有时候苏吟盈也会跟齐澈闹脾气，有一日，她读完齐澈替别人写的《念妻书》，先是啧啧称叹，又闷闷不乐地说：“用词用句，字字真情，可惜竟是写给旁人的。”她满不乐意地放下书卷，背过身去：“算了，反正左右不会写给我。”
　　齐澈本以为她发发脾气一会就好，自是不以为意，谁知这通脾气发了好几天，直到他顿悟过来，信誓旦旦保证以后一定为她撰文一篇，苏吟盈才绽开笑颜。

　　不过，多数时候，苏吟盈是温柔而温顺的。因为齐澈爱吃鱼，所以菜市场上卖鱼的渔夫都认识了她，齐澈原本也不知道吟盈在偷偷练习厨艺，直到苏家老爷子亲自上门，苦着脸说：“齐世侄啊，老夫现在闻到鱼腥味就要吐了，尤其小女烧的那半生不熟的鱼……要不你改成爱吃别的可好？”
　　会因为没有梳妆打扮好被齐澈瞧见了，当场跺了跺脚，接着埋着脑袋假装没看见齐澈。会因为齐澈偶尔夸了哪位美人一句，偷偷记下名字来，写在纸上备注坏人——虽然那美人是神话中的英女。

　　齐澈想着想着，往事纷沓，一一在目，便慢慢笑起来了。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用左手慢慢地给自己斟了杯茶，茶是冷的，杯子里还积了些灰，喝在嘴里口感并不好，甚至还有些糟糕。齐澈端起茶杯，向画像上的女子敬了一敬，笑道：“吟盈，如你所愿。”
　　他想，等右手长好了，就走吧。反正他在京都还有亲人，过去读书赶考也是方便。即便不是为了赶考，即便没有亲人……去哪里也都是好的，只要不在这。

　　话是这么说，到底最后齐澈仍是没有走。
　　其实他已经将一鸣书院的事职辞了，正在典卖家具变卖房产，甚至他的心情十分愉悦轻松，哪怕他的右手还没有长合好。
　　结果临到要走的那一日，刘家的大少爷请他去吃酒，要为齐澈饯别。刘大少爷曾从齐澈手上买走不少他的书画，倒不是因为他好这个。其实刘家靠投机倒把成了当地的土地主，刘大少也是个实实在在的粗人，但是齐澈倒不觉得自己书画给他可惜，因为刘大少曾说：“齐先生的书画虽然都是一个调调，但心情好坏不同，笔触感觉也不一样啊。”

　　“齐先生，这里的流云鳜鱼是一等一的好，你可得好好尝尝。”刘家大少说着，大肥手推了一把旁边的美娇娘，笑道：“绿珠，还不给齐先生布菜？这可是明州城里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事呢！”
　　那绿珠暗暗嗤笑了一下，一个穷白书生，没有钱财的支撑，再风流也只能下流罢了。当即眯起眼，凑上前给齐澈斟满酒，娇滴滴道：“齐先生的风流佳话小女子也略有耳闻，今日可真是小女子福气。”

　　“哈……”齐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并不搭理那美娇娘，反而对着面前的菜盘子发起愣来。那鳜鱼片得极细极薄，洁白细嫩的肉质间隔着一瓣瓣云香叶，二者相映，隐隐透露出仿若流云一般的纹理来。
　　刘大少见状，哈哈大笑，抬手亲自替齐澈浇了一勺滚汤上盘，顿时那流云般的薄薄鱼片便迅速收缩泛白，云香叶的香气也恰好好处的散发出来。刘家大少以叶子为托盘，托起一片鱼肉递齐澈，笑道：“这等美味，我老刘也是最近才得知，所以赶着让齐先生尝个鲜，怕以后进了京都，就没地儿吃了。”

　　齐澈慢慢将鱼片送入口中，嚼了两下，是了，是这个味道。带着云香叶独特香味，又有些清甜，鱼肉的鲜美的汁味包裹在其中，在舌尖细腻地延展开。

作者有话说

　　妹子们，今天第一更，贫道继续努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