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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曲江偶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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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曲江池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年一度的进士宴,既是朝廷对新科才俊的嘉勉,也是长安城春日里最负盛名的雅集之一。仕女如云,车马盈道,丝竹管弦之声随着和风飘散。
沈望舒穿着一身崭新的浅青色圆领澜衫,这是朝廷赐予进士的礼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瘦。他独自一人,避开最热闹的宴席中心,沿着池边缓步而行,目光掠过潋滟的湖光与盛装的人群,眼神依旧清澈平静,并无多少初入繁华的局促或兴奋,倒像是在观察,在思考。
他并不喜欢这种过于喧闹浮华的场合。同科进士们大多三五成群,或吟诗作对,或结交权贵,他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方才已有好几位出身世家的同僚,或明或暗地对他前几日的弹劾表示“关切”,言语间的敲打与疏离,他岂会听不出来?但他只是礼貌应对,不卑不亢,既未妥协,也未争辩。
行至一处较为僻静的临水亭阁附近,忽闻一阵清越悠扬的琴声传来。琴技极高,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指法娴熟,意境开阔,更难得的是琴音中透着一股寻常闺阁女子少有的磊落与气度。
沈望舒不由驻足,侧耳倾听。琴声是从亭中传出的,竹帘半卷,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侧影。
正当他凝神之际,琴声却戛然而止。随即,一个略带惊讶的清越女声响起:“可是沈拾遗?”
沈望舒一怔,抬眼望去。只见竹帘被侍女轻轻掀起,一位身着月白织锦长裙、外罩同色绣银线披帛的年轻女子款步走出亭外。她云髻轻挽,容颜昳丽,尤其是一双凤眸,正含笑望着他,眸光流转间,既有恰到好处的意外,又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沉静与雍容。
沈望舒立刻认出了对方——殿试时珠帘后的身影,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镇国公主,李昭阳。他心中微凛,连忙后退一步,躬身长揖:“臣沈望舒,拜见公主殿下。不知殿下在此,惊扰凤驾,臣罪该万死。”
“沈拾遗不必多礼。”李昭阳虚抬了抬手,语气温和,“本宫不过是偷闲在此弹琴自娱,何来惊扰之说?倒是沈拾遗好耳力,竟能寻声至此。”
她说话时,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沈望舒身上,带着几分好奇与欣赏,仿佛真的只是偶遇一位略有耳闻的年轻臣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在看到他清晰面容的瞬间,漏跳了几拍。近距离看,他比殿上更显清俊,那份沉静内敛的气质下,似乎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一丝孤独?
“殿下琴艺高超,臣循声而来,实为琴音所引,唐突之处,还请殿下恕罪。”沈望舒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言辞得体。他心中却有些疑惑,公主为何会单独在此?又为何恰好叫住了他?
“哦?沈拾遗也通音律?”李昭阳似乎来了兴致,示意侍女在亭中石凳上铺好锦垫,“若不介意,可愿入亭一叙?本宫正觉一人抚琴有些无趣。”
这是邀请,更是无法拒绝的命令。沈望舒略一迟疑,便躬身道:“殿下盛情,臣荣幸之至。”
亭中布置雅致,石桌上除了古琴,还摆着一套小巧的茶具,炉上泉水正微沸。李昭阳在主位坐下,示意沈望舒坐在下首。
“听闻沈拾遗前日上了道弹劾将作监的奏疏,父皇甚为嘉许。”李昭阳亲手斟了一杯茶,推到沈望舒面前,动作优雅自然,“初入仕途,便敢直指积弊,沈拾遗胆识过人。”
沈望舒双手接过茶盏,道:“殿下过誉。臣既食君禄,自当分君忧。所见不法,据实以报,乃臣之本分。”他回答得谨慎,摸不清公主提及此事的意图。是赞许?还是提醒他莫要过于激进?
“本分……”李昭阳轻轻重复这个词,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却不饮,只是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汤,“这朝堂之上,能守住‘本分’二字的,又有几人?多是权衡利弊,观望风向罢了。”她抬眼,目光清澈地看向沈望舒,“沈拾遗以为,为官者,除却‘本分’,最要紧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刁钻。沈望舒沉吟片刻,答道:“回殿下,臣以为,除却本分,一为‘公心’,以天下为公,不以私利废公义;二为‘实学’,明察世事,通晓实务,方能提出切实之策,而非空谈误国;三为……‘韧性’,世事艰难,非一朝一夕可改,需有持之以恒、百折不挠之志。”
他的回答,依旧带着理想主义的色彩,却也透露出务实与坚韧。李昭阳静静听着,心中波澜起伏。公心、实学、韧性……这与前世的他,何其相似!那个想以战功换取她自由的将军,那个在书阁中与她探讨学问的公子,骨子里不也正是执着于这些吗?
“好一个公心、实学、韧性。”李昭阳颔首,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沈拾遗志向高远,见解不凡。只是,”她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拾遗甫一入朝,便展露锋芒,可曾想过,接下来要面对的,恐怕不止是案牍劳形?”
沈望舒心中一紧,公主这是在提醒他,弹劾之事已得罪了人,后续会有麻烦。他抬眼,迎上公主的目光,那双凤眸清澈见底,似乎并无恶意,只有一种居于上位者的、冷静的观察与一丝……或许是错觉的关切?
“臣……明白。”沈望舒缓缓道,“臣入朝为官,非为求安稳富贵。既立志做些实事,便已料到前路坎坷。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明枪暗箭,亦是磨砺。只要所为无愧于心,无愧于朝廷百姓,臣……无惧。”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属于年轻人的、略显天真的执拗与坚定。阳光透过竹帘缝隙,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昭阳看着他眼中那簇未曾熄灭的理想之火,看着他即便知晓前路艰难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心中那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恨吗?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颗赤子之心,她的恨意似乎找不到落脚之处。可前世种种,又岂能轻易抹去?
她移开视线,望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曲江池水,仿佛在平息内心的波澜。良久,才轻声道:“沈拾遗有此志气,实属难得。望你能……不忘初心。”
她的话里,似乎藏着更深的意味。沈望舒隐约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似乎对自己格外关注,言辞间既有鼓励,也有告诫,甚至有一丝他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
“臣,谨记殿下教诲。”他再次躬身。
又闲聊了几句诗文与时政(李昭阳显然对朝局颇有见解,言辞犀利,每每切中要害,让沈望舒暗自心惊),眼见日头渐高,远处宴席的喧闹声似乎朝这边移动,李昭阳便道:“时候不早,本宫也该回宫了。沈拾遗自便。”
沈望舒连忙起身相送。
李昭阳在侍女搀扶下走出亭子,经过沈望舒身边时,脚步微顿,侧头看了他一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轻地说了一句:“御史台那边,水很深。沈拾遗的案子,怕是不会那么顺利。若遇难处……可来公主府。”
说完,不待沈望舒反应,她便带着侍女,袅袅婷婷地离开了,留下一阵清雅的香气和怔在原地的沈望舒。
公主府?沈望舒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尊贵背影,眉头微蹙。公主此言何意?是示好?是拉拢?还是……另有所图?他虽初入官场,却也知天家无小事,公主主动招揽,福祸难料。但公主那句“水很深”的提醒,却与他自己隐隐的不安不谋而合。
他站在原地,直到公主的车驾消失在花木丛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曲江池畔的春日暖阳照在身上,他却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这位镇国公主,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沉难测。而他那道弹劾奏疏引出的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