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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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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将沈望舒的奏疏“留中”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长安官场某些特定的圈子里漾开了微澜。明面上,弹劾案似乎被搁置,风平浪静。但暗地里,针对沈望舒的压制与排挤,却从流言蜚语变成了更实质性的手段。
门下省左拾遗本有参与朝会、上疏言事之权。但接下来几次常朝,沈望舒要么被安排值守,无缘面圣;要么轮到他进言时,总被上司以“议题已定”或“无关紧要”为由轻轻带过。分派到他手中的公务,也多是些誊抄文书、整理档案的琐碎事务,与他所学的经世济民之策毫无关系。
更有甚者,他原本结交的几位出身尚可、对他才华略有欣赏的同僚,也渐渐与他疏远。偶尔在廊下相遇,对方也是匆匆点头,避之不及。寒门出身、在朝中本就根基浅薄的他,几乎被彻底孤立。
这日,沈望舒在值房整理一批前朝旧档,直至暮色四合。偌大的门下省公廨,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晚风,和案头一盏孤灯摇曳。
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指尖触及的,是冰冷的纸张与墨迹。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他不怕明枪,不惧诋毁,甚至对皇帝的暧昧态度也有所准备。但这种被无声无息地边缘化、被剥夺发声与做事机会的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攻击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一点点将他挤出这个他曾立志要有所作为的舞台。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坚守本分,直言不讳,错了吗?想要扫除积弊,澄清吏治,错了吗?或许,周明轩说得对,官场之上,需要圆融,需要妥协……
不!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掐灭。若人人皆明哲保身,遇事则退,那这朝廷,这天下,还有何希望可言?他想起家乡寡嫂夜半纺织供他读书的油灯,想起殿试时皇帝眼中那抹期待的光芒,更想起自己曾立下的誓言。
可是,路在何方?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冷的鱼符。公主府……那个月白色的身影,那句“若遇难处,可来公主府”的低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那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或许能指引方向的光亮,却也可能是更加凶险的漩涡。
去,可能意味着卷入更深的政治斗争,成为公主与皇子们博弈的棋子,甚至可能彻底背离他“公心”的初衷。不去,则可能在这无声的挤压中彻底沉没,抱负成空。
正当他心绪纷乱如麻之际,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谁?”沈望舒警觉地问道。这么晚了,还会有谁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普通仆役衣服、面容陌生的中年人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他举止干练,眼神锐利,不似寻常杂役。
“沈拾遗,叨扰了。”来人拱手,声音压得极低,“小人奉我家主人之命,前来送一封信。”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没有落款的素白信封,双手奉上。
沈望舒心中一震,没有立刻去接:“你家主人是?”
来人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主人说,沈拾遗看过信,自然明白。”他顿了顿,补充道,“主人还说,近日长安米价有异动,江南漕运恐有阻滞,沈拾遗若有余暇,不妨多留意户部与漕司的往来文书。或有所得。”
米价?漕运?户部?沈望舒瞳孔微缩。这看似不相干的提醒,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将作监的贪墨案为何难查?或许不只是为了保一个主簿,掩盖凌烟阁的旧账,更深层的原因,可能与更庞大的利益链条有关——比如,挪用或克扣本该用于漕运、平抑粮价的款项?而负责漕运与部分国库开支的,正是户部!三皇子李景恒的母族是北地将门,但他在朝中,与某些掌管钱粮的官员,难道没有勾连?
这个联想让他背脊生寒。如果真是如此,那他所触及的,就远非一个工程贪墨那么简单了!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了那封信。信封入手微沉,里面似乎不止一张纸。
来人见他收下,不再多言,再次拱手,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望舒走到灯下,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两张纸。第一张纸上,只有寥寥数行清峻的小楷,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木秀于林,风非止摧枝,亦可借力扶摇。势孤非绝境,暗处有眼明。漕事关联甚广,触一发或动全身。慎查账目源头,勿泥于末端。若有所获,可循旧途。”
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洞悉与指引。“借力扶摇”、“暗处有眼明”,这是在暗示他,孤立无援时,可以寻找盟友,并且他并非独自在黑暗中摸索。“漕事关联甚广”、“慎查账目源头”,直接点明了他刚才的猜想,并给出了调查方向——不要只盯着将作监那个小主簿,要往上查,查款项最初的拨付与流转。“循旧途”,自然是指公主府。
这封信,像是一份精确的地图,在他近乎迷路时,指出了隐藏在荆棘之后的小径。写信之人,对朝局隐秘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看向第二张纸。这是一份抄录的文书片段,字迹与第一张不同,略显潦草,但内容却让沈望舒猛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去年下半年,户部拨付给漕司用于采购漕粮的部分款项批文副本,其中几笔款项的数额、拨付时间,与凌烟阁翻修工程款项的申请、批复时间有着微妙的吻合,而经手官员的署名……
沈望舒的手指微微颤抖。虽然只是片段,但这已经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将工部工程款与户部漕运粮款暗中勾连、挪用的可能性,瞬间变得清晰起来!若真能查实,那将是一桩惊天大案!
写信之人,不仅给了他方向,还给了他初步的“弹药”!
会是谁?谁有如此能耐,能拿到户部的内部文书抄本?谁又对他这个陷入困境的寒门小官如此“青睐”,不惜冒风险提供如此关键的帮助?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沈望舒将两张纸仔细地收入怀中贴身藏好,吹熄了油灯。值房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星光。但他的心中,却仿佛被那封信点亮了一盏灯。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或许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宏大得多。他,沈望舒,已经不知不觉,被卷入了帝国最高权力角逐的漩涡边缘。
是继续独自在边缘挣扎,直至被吞没?还是……握住那只从漩涡中心伸出的、不知是救赎还是牵引的手?
他站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最终,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所有的迷茫与挣扎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与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