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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公主府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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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的黄昏,沈望舒换下官服,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直裰,如同一个寻常的读书人,悄然离开了位于永兴坊的简陋赁居之所。他没有乘车,也没有带任何随从,只是步行,穿行在长安城纵横交错的坊市街巷中,时走时停,偶尔还会绕上一段路,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朝着城东北方向,那座占据了整整半条街坊、飞檐斗拱气象森严的镇国公主府走去。
越靠近公主府,街巷越发安静整洁,往来行人衣着也显华贵。高耸的朱门紧闭,门前一对石狮威严肃穆,唯有角门处有仆役值守。
沈望舒在距离府门尚有百步之遥的一处街角阴影里停下脚步。他再次环顾四周,确认安全,然后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朝着那扇代表着天家贵胄、也象征着未知与危险的府门走去。
他没有走向正门,也没有走向通常接待普通访客的侧门,而是径直走向那扇看起来最不起眼、专供府中采买仆役进出的角门。
守门的是一名面目沉稳的中年门房,见到沈望舒这般打扮的生面孔走来,眼中并无惊讶,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沉声问道:“这位郎君,有何贵干?”
沈望舒从怀中取出那枚没有任何标识、只在背面刻有一个极细微不易察觉的莲花暗记的鱼符(正是那夜神秘人送信时一并留下的),双手递上,低声道:“在下沈望舒,受友人所托,前来拜访贵府管事,请教一些……古籍修缮之事。”他说的,是信末约定的暗语。
门房接过鱼符,仔细看了看那莲花暗记,神色不变,点头道:“郎君稍候。”转身入内。
不过片刻,门房便返回,侧身让开:“郎君请随我来。”
沈望舒跟着门房,从角门踏入公主府。府内气象果然非同凡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点缀其间,虽已入夜,各处廊下却悬挂着精致的宫灯,将庭院照得恍如白昼,却又丝毫不显俗艳,反而透着一种清雅雍容的气度。引路的仆役步履轻快,沉默不语,显是训练有素。
他们没有走向正堂或客厅,而是沿着一条更为幽静的回廊,穿过几重月洞门,来到一处临水而建、四面通透的精致水阁前。水阁内灯火通明,映照着窗外一池春水,波光粼粼。
“郎君请在此稍候。”门房在阁外止步,躬身道。
沈望舒独自踏入水阁。阁内陈设简洁而高雅,一张紫檀木书案,几张舒适的胡床,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卷摊开的书册,炉中燃着清雅的鹅梨帐中香。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悬挂的一幅墨迹酣畅的《江山万里图》,笔力雄浑,气象万千,落款处只有一个私印,看不清具体字样。
他正打量着,一阵极轻微的环佩叮咚声自屏风后传来。紧接着,那道熟悉的、月白色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李昭阳今夜未着宫装,只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襦裙,长发松松挽起,斜簪一支碧玉簪,脂粉未施,却更显容颜清丽,眉宇间少了些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居家的闲适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她手中还拿着一卷书,似乎刚从内室出来。
“沈拾遗,你来了。”她微微一笑,语气平和,仿佛只是接待一位寻常的晚来访客,指了指旁边的胡床,“请坐。”
“臣沈望舒,参见公主殿下。”沈望舒依礼下拜。
“此处非朝堂,不必多礼。”李昭阳在主位坐下,将书卷放在案上,“看茶。”
早已候在一旁的白露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然后退至阁外,与霜降一同守候。
水阁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晚风带着池水的微凉和花香拂入,烛火轻轻摇曳。
“沈拾遗今日来访,可是为了……古籍修缮之事?”李昭阳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凤眸抬起,望向沈望舒,目光清澈,仿佛真的只是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沈望舒知道,戏谑的暗语之下,是真章的开始。他坐直身体,从怀中取出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双手置于案上,推了过去。
“前日蒙贵人暗中指点,赠以信函文书,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沈某特来拜谢,并……请教。”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李昭阳没有去碰那封信,只是目光扫过信封,唇角微勾:“指点谈不上。不过是见沈拾遗有心为朝廷除弊,却困于迷雾,随手递了盏灯而已。看来,这灯,还算合用?”
“何止合用。”沈望舒直视着公主,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信中所示,直指要害。文书片段,更是关键线索。只是沈某不解,殿下……为何要帮臣?又为何对漕运、户部之事,如此了如指掌?”
他终于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也等于直接承认,他已知道背后之人就是公主。
李昭阳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她昳丽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让她的眼神显得更加深邃难测。
“本宫帮你,自然有本宫的理由。”她缓缓道,“第一,你之所为,虽略显稚嫩急切,但心向光明,志在澄清,与本宫所见许多蝇营狗苟之徒不同。朝廷需要你这样的人。第二,”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你弹劾之事,触及的或许不止是几只蛀虫,而是可能动摇国本的大蠹。漕运乃国家命脉,粮价关乎民心稳定。若真有人在此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那危害的,将是整个大晟的根基。于公于私,本宫都不能坐视。”
她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既有惜才之心,又有为国担忧之情。但沈望舒并未全信。天家之人,一言一行,岂会如此简单?
“至于了如指掌……”李昭阳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嘲弄,“沈拾遗,你可知这长安城,这大明宫,看上去花团锦簇,烈火烹油,实则底下有多少暗流,多少双眼睛,多少张网?本宫生于斯,长于斯,若是对这些都一无所知,恐怕早就……”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多说无益。沈拾遗只需知道,本宫给你的线索是真的,方向也是对的。至于信不信,查不查,怎么查,皆在你。”
她将选择权,再次交还给了沈望舒。
沈望舒沉默着。公主的话,半真半假,但他能感觉到,至少在对付漕运贪腐这件事上,她的立场似乎是明确的。而那份文书片段,也做不得假。
“殿下,”他再次开口,语气郑重,“若臣依此线索查下去,势必触动更多人的利益,甚至可能……牵涉天潢贵胄。届时,殿下可还愿做这盏‘灯’?”
这是在问承诺,更是在问底线。他要确认,公主的支持,到底能到什么程度。
李昭阳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声音平静而有力:“本宫既然递了灯,自然不怕引火烧身。你只管去查,用你的方法,循你的本心。遇到你权限之外、或力所不及之处,本宫……或可提供些许便利。但有一点,”她语气转冷,“证据需确凿,行事需谨慎,不可授人以柄,更不可无端攀诬。否则,即便本宫,也保不住你。”
这是支持,也是有条件的支持;是保护,也是约束。
沈望舒心中稍定。至少,他不再是独自面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了。
“臣,明白了。”他起身,深深一揖,“多谢殿下。臣……知道该如何做了。”
“很好。”李昭阳也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夜已深,沈拾遗早些回去歇息吧。白露,送沈拾遗从侧门出府,务必周全。”
“是。”白露应声而入。
沈望舒再次行礼,随着白露退出了水阁。
走出公主府侧门,重新踏入长安城的夜色中,沈望舒感到肩上的压力并未减轻,但心中那份茫然与孤军奋战的窒息感,却消散了许多。他有了方向,有了线索,甚至……有了一个强大却莫测的盟友。
然而,他并未看到,在他离开后,水阁内,李昭阳依旧站在窗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脸上的平静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算计,更有那纠缠了三世、此刻愈发汹涌的爱恨交织。
“嬴彻……谢珩……沈望舒……”她低声呢喃,指尖冰凉,“这一世,你我站在了同一棋局。只是不知,最终是携手破局,还是……再次玉石俱焚?”
夜风呜咽,吹动池水,漾开圈圈涟漪,仿佛预示着前方那更加诡谲莫测、步步惊心的棋局。
同盟,初成。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