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影》时九万

19、回溯：纠正（大二下）

　　三月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开了美院门口的玉兰花。
　　苏清和拖着行李箱走进校门时，白色的花瓣落在她的发间，像去年冬天没化尽的雪。
　　寒假里发生的事像层薄冰，冻住了她心里所有的波澜，连看到熟悉的画室，都觉得隔着层模糊的玻璃。
　　“清和！”
　　林薇抱着画板从教学楼里跑出来，看到她就咋咋呼呼地喊：“你可算回来了！寒假过得怎么样？我看陆明宇朋友圈，你们俩……”
　　“别再说了。”苏清和打断她，语气里的疏离让林薇愣了一下。她低下头整理行李箱，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
　　元宵节那天的订婚宴像场冗长的梦，陆明宇给她戴上戒指时，她甚至没敢看那枚钻戒的样子。
　　“对了，张教授回来了！”林薇很快转移话题，语气里带着兴奋，“听说这次在柏林拿了个大奖，昨天刚到学校，下午的专业课就是他的。”
　　苏清和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手机，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安安静静地躺着。
　　寒假里她发的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一路平安”，除了那些工程监工图片，之后再没回复过他任何信息，无论是他发的柏林街景，还是询问她要什么样的进口画材。她都像没看见一样，硬生生切断了所有联系。
　　下午的专业课，苏清和特意坐在最后一排。画室里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阳光透过高窗落在地板上，再次形成明亮的光斑，她有点恍惚了，好像回到了第一节课。
　　当张砚之走进来的时候，整个画室都安静了一瞬。
　　他瘦了些，眉宇间带着旅途的疲惫，却依旧挺拔。身上穿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袖口随意地挽着，露出的手腕上那块她见过的旧手表还在滴答作响。
　　他目光扫过全场，在看到苏清和时，停顿了两秒，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了平静。
　　“这学期我们主攻油画肖像。”他把画具放在讲台上，声音比以前沉了些，带着点沙哑，“先看段视频，是我在柏林拍的肖像展细节。”
　　屏幕上亮起异国的光影，他的声音低沉地讲解着，偶尔抬眼看向学生，目光却再也没在苏清和身上停留。
　　苏清和低着头，假装研究画纸，耳朵却像被施了魔法，捕捉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里的冰层开始一点点碎裂，渗出水一样的疼。
　　下课铃响时，苏清和几乎是逃一般地收拾画具。刚走到画室门口，就被林薇拉住：“等会儿啊，陆明宇说要来接你吃饭去，就在校门口。”
　　“我自己能回去。”苏清和皱起眉，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别嘛，”林薇笑嘻嘻地推她，“人家特意开车来的，多给面子。”
　　两人刚走到教学楼门口，就看到一辆显眼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
　　陆明宇倚在车旁，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手里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引得路过的学生纷纷侧目。
　　“清和。”他笑着迎上来，自然地想去牵她的手。
　　苏清和下意识地躲开了，动作明显得让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陆明宇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闪过一丝尴尬。
　　“我帮你拿行李。”他很快掩饰过去，伸手去提她的画筒。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但是陆明宇还是帮忙把她的画筒放进了后备箱。
　　“这些都要放家里画廊吗。”陆明宇先要开车把这些东西放画廊。
　　“嗯，这些都是旧的，妈妈给我买了新的已经寄来了。”
　　路上他们路过了张老师工作室所在的小区，她突然心漏了一拍的难受。
　　回来之后已经是很晚了，她却在校门口看到了张砚之，她本来想抛下陆明宇逃掉的。
　　“苏清和。”
　　声音自身后传来，苏清和的身体瞬间僵住。她转过身，看到张砚之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个画夹，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看不出任何情绪。
　　“张教授。”陆明宇本想要送苏清和到宿舍楼下的，却在这里遇上了苏清和的老师。
　　他立刻站直身体，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礼貌，甚至微微扬起了手里的玫瑰花，就像是在炫耀什么，“刚想跟您打个招呼，谢谢您在学业上一直照顾清和。”
　　张砚之礼貌的笑了笑，“没关系的，陆老板这是？”
　　“我……”苏清和攥紧了包包的背带，指尖泛白。
　　“哦，我未婚妻有些旧的画具要带回去，我在这里接她，现在给她送回来。”陆明宇现在对她的称呼都成了未婚妻。
　　“哦，要送她回宿舍是吧，在最后面那栋是女生宿舍。”张砚之热心的给他指路。
　　其实张砚之觉得自己的内心现在变得怪怪的，像是突然吃到了坏掉的瓜子。
　　苏清和到了楼下，也没有像别的小情侣一样流连忘返，而是径直的回了宿舍。
　　“有些事需要说清楚，你下楼，我在楼下。”
　　离宿舍关门还有半小时的时候，苏清和突然收到了张砚之的消息。
　　她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什么叫说清楚。
　　“就几分钟，下来。”张砚之的语气没有丝毫强迫，却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苏清和穿着睡衣睡裤着急忙慌的就到了楼下，张砚之穿着的还是上课穿的那一身，他刚刚遇见陆明宇送她回来的时候，应该也是刚下晚课。
　　两人走到僻静的紫藤花架下，春天的风带着花瓣的香气吹过，却吹不散空气中的尴尬。
　　张砚之靠在斑驳的柱子上，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
　　“寒假为什么不回消息？”他开口问，声音里的沙哑更明显了，“老师做错什么了吗？”
　　苏清和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的，张老师。”
　　“那是为什么？”他追问，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急切，“我发的消息你都看到了，对吗？那些雪景，那些画具，还有，我送你的那些，你都没有拿走。”
　　见苏清和低下头不肯回应他，他更急了。
　　“第一，你不尊重我，已读不回。第二，过年的时候，你邀请我去你家吃饭的事，我当真了，在学校的事情之外，我真的把你当一个很好的朋友。你相当于在我最黑暗的内心深处伸出了一只手，但是你又突然不理我，很没有礼貌，也很……”让我难过……
　　“张老师，”苏清和猛地抬起头，打断了他的话，眼眶泛红，却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因为我订婚了。”
　　空气瞬间静止了。张砚之脸上的表情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看着，没有任何惊讶或质问，只是沉默地站着，在消化这个早已听到的消息，只是这个消息作为理由，并不合理。
　　“嗯，恭喜啊，我明白，订婚了嘛，男方可能比较有占有欲。”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近乎陌生，“放心，我们是走的近了些，但是是因为你父母说过要关照你，你也可以这么告诉你的未婚夫。”
　　苏清和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对不起，张老师，我……不是故意不回你消息的。”
　　她还是不敢告诉他真相，她就是故意不回消息的。
　　“恭喜你啊，成为大人了，找到心爱的人了。”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上的涟漪，一闪就消失了。
　　语气里带着真诚的祝福，听不出任何异样。
　　“他……是个很好的人。”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刻意维持的温和，“在业内也算知名人士了吧，年纪轻轻刚毕业就能做到这个程度的策展人，并且还很年轻，对你也很上心，挺好的。”
　　苏清和说不出话，只能任由眼泪往下掉。她不想看到他这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却让她觉得，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她心里彻底死去了。
　　“那……我先回去了。”她擦了擦眼泪，转身想走。
　　“苏清和。”他又喊住她。
　　苏清和回过头，看到他望着远方的玉兰花，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落寞。“好好画画，”他说，“你未来一定是个画家，别辜负自己的才华。”
　　张砚之知道苏清和的母亲阚惠，是个很厉害的国画大师，但是后来结婚之后就慢慢帮她老公经营画室和画廊了，自己也慢慢退出圈子了。
　　说是独立策展人但是其实外界只听说过苏老板的名字，苏老板和苏夫人。
　　苏清和耳濡目染，以后也会和她母亲一样，退居幕后，成为丈夫的贤内助。
　　更何况那个陆明宇现在就已经小有名气，苏清和如果结婚早的话，估计一毕业就已经埋没了。
　　这句话像一把温柔的刀，轻轻插进她的心脏。虽然是作为前辈说的很中肯的话，但是在她心里这句话，很沉重。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让她不要太依靠陆明宇，就算结婚了也不要忘记自己学画画的初心，不要像她的母亲一样。
　　但她又很难受，果然，他并没有对自己有多余的感情。那就让那张肖像画的猜疑，随着风飘走吧。
　　她麻木的点点头，几乎是跑着离开了紫藤花架，不敢再回头看一眼他的表情。
　　回到宿舍苏清和的手抖得厉害，一直不停的哭，林薇递给她一张纸巾，把她揽在怀里，语气带着心疼，“怎么了乖宝，怎么了我的清和，怎么哭成这样。”
　　“没什么，有点想哭，就哭了。”她摇摇头，看向窗外。
　　张砚之还站在紫藤花架下，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孤清得像一幅没画完的素描。
　　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成了那里的一部分。
　　一阵回寒风刮来，吹的宿舍玻璃在动，张砚之身影动了动，离开了。苏清和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心里的冰层彻底碎裂，涌出的不是水，而是刺骨的寒意。
　　她知道，从她说出“我订婚了”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像这个春天里的残雪，消融在现实的阳光下，只留下一片潮湿的痕迹。
　　但好在，所有的关系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在起点总比无疾而终好。
　　画室里，张砚之独自站了很久。
　　直到暮色降临，他才慢慢走回学校的画室，拿起苏清和落在那里的一块橡皮，是他去年送给她的，她上素描课居然忘了带橡皮，当时他拿她当典型批评了她一顿，但是为了正常进度，找了一块自己用的橡皮给她。
　　上面还印着小小的画笔图案。他捏着那块橡皮，眼底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涌出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失落。
　　怎么会有这种情绪出现呢，张砚之，你是不是疯了，他这样扪心自问。
　　他拿出手机，翻到那个被他置顶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他发的柏林春景，调侃开学也要好好画画。
　　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想打下点什么，最终却只是滑动了一下点了取消置顶，按下了锁屏键。
　　将所有的情绪都锁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重新戴上那副温和疏离的面具，仿佛刚才那个在花架下听到她说因为订婚不理他的时候情绪不对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他害怕自己刚刚的情绪，这种情绪不可控，他不应该对一个长的想沈曼的学生有不一样的情愫。
　　他疯了似的，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张张画着沈曼的样子，却始终画不出沈曼的神韵，画出来的全是苏清和那张懦弱里带着一丝丝倔强的脸。
　　他强迫自己一幅幅的纠正那张脸。
　　苏清和班里的课还有一半没上，他干脆请假让同事帮忙去代课，他把那些草稿带到了工作室，一幅幅纠正着那些脸，跟入魔了一样，几天没有出工作室，饿了啃面包渴了喝矿泉水。
　　几幅大尺寸的沈曼像终于让他画出来了，他满意的看着其中最重要的一副，沈曼在阳光下看书，那是他捕捉到的沈曼最美的时刻。
　　沈曼是他的爱人，他的知己，他的家人，可是天让她消失，也让她在他脑海消失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苏清和是苏清和，沈曼是沈曼。
　　他只能爱沈曼。
　　沈曼像创作的结束，李教授看了那些画作建议他去办个纪念展，因为每一副都是佳作，虽然画的都是些日常的场景，但李教授说，“这幅画里藏着疯狂。”
　　李教授全权帮张砚之布置了沈曼像画展。地点就在学术报告厅东边的展厅，路过开会的、上课的学生都能看到。
　　这几幅作品不能说国内，那种韵味至少在学院派里是没有的。
　　苏清和下了课路过展厅，看见很多幅画像，都是沈曼的画像。
　　“哇，原来张老师请了这么多天假，是为了画师母给师母办展啊，我要哭了。”林薇说哭还真哭了，她能感受到那些画里的情绪，那种执念、偏执的爱意。
　　“唉，我以前觉得苏清和和师母蛮像的，原来差别这么大啊。”赵宇宁以更外层的东西去看那些画作。
　　苏清和被一张画像注意到了，那张画像摆在正中间，画像里的沈曼，认真的看着一本书，眼神里全是坚韧和倔强，那是她绝对没有的气质。
　　她也不可能有那种气质，毕竟连订婚都只能妥协的人，能有什么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