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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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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安在捡地上所处可见的树叶子,于董拉着他的手,在一个小摊前买烤肠。
他把叶子举起来,炫耀似的给于董看,于董就揉揉他的脑袋。
程今游隐隐感到一阵酸楚。她手上使了些力道,把于宵的头掰过来。
“不许看他们了,看我。”
于宵压下心中怅然,若无其事地朝她笑笑。
都过去了。
但程今游知道,他过不去。他的身体里藏着一条枯黑的脐带,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拧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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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扬东罕见地下了一场雪。
南方的雪偏湿,积不起来,刚一落到地上就化开,消失不见。
程今游借口太冷,赖在暖和的被窝里不肯起床。于是遛狗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于宵身上。
怕狗且被指使遛狗的人非但毫无怨言,还非常高兴。
程今游见了都得骂一句“傻子”。
小白虽然个子小,但一天到晚不知从哪来的使不完的牛劲,平日里跟着程今游的时候不敢狂奔,今天一看是于宵来了,出了狗窝撒丫子就跑。
于宵脚步一顿,被狗绳牵着,又舍不得勒着它,只好认命地在它后面追。那场面看起来不像是人溜狗,更像是狗溜人。
等小白彻底跑累了,薄薄一片舌头耷拉出来,歪在一边,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于宵也累得脱力,扶着膝盖蹲下来,不曾想脖子上一热——小白抬起头,水润的舌头灵巧地划拉了一下。
于宵拼尽全力才抑制住把狗丢下拔腿就跑的冲动。
十六七岁的时候,他被野狗咬过,即使这件事太过久远,他已经记不清前因后果,但养成了一种生理性的,逃避狗的本能。
但小白的示好,让于宵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信任的。
开始时,他喂小白吃驱虫药,会不小心碰到它尖利的牙齿。每当这时,他都会做好指被咬断的心理准备,可事实是,小白总会收回自己的牙齿,从未真的伤到过他。
所以,他也想试着,抱一抱它。
于宵把手伸向小白暖融融的前胸,把它小心翼翼地托起来。小白剃掉的毛已经长回来了,毛茸茸的,骨架上长了肉,有了些重量。
双脚离开地面,它有点害怕,但很快胆子重新大起来,蹭了蹭于宵的围巾,疯狂摇尾巴。尾巴甩到于宵胳膊上,又被棉衣的羽绒卸了力。
它轻轻眨眼,像是在笑。
程今游也没想到,于宵居然是抱着小白走回来的。
她把于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把小白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确保没有被什么东西上身才放过他们。
于宵把小白塞回狗窝里,刚要走进门,只听“轰”的一声。
彩带从门框上洋洋洒洒飘下来,落到他头顶。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光。
程今游张开双臂,逆着光,信步朝他走来:“生日快乐哦,小金鱼。”
大门敞开着,她却不觉得冷。于宵身上沾染了小白的气味,程今游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小狗一样。
她在心里想,要是这只小狗也能像小白一样,恃宠而骄一点,就好了。
于宵毫无征兆地跌入程今游怀里,忍不住去闻她身上淡淡的体香。他很喜欢这种被触摸着的感觉,什么也不用想,只希望此刻能变为永恒。
整个屋子暗下来,程今游关上灯、拉上窗帘,只余下蜡烛昏黄的微光。
烛光下,程今游的笑颜明明灭灭。
他能看清她,一点点。
于宵闭上眼,轻声道:“希望……以后,和现在一样。”
“会的。”程今游怕于宵没听到,又重复一遍,“一定会的。”
她把灯打开,拆出刀具,把着于宵的手,切下了第一刀。
“听小安说,你最喜欢草莓味的。他说对了吗?”
于宵听到于安的名字,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程今游为了他的生日,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给他准备了这么多惊喜。
掌心发烫,像被蜡烛烧着了一样。
简单来说,这就是被爱的感觉。
程今游抹了一点奶油在他脸上,嬉笑着。
除了这些之外,其实她还准备了一样东西。她不知道能不能行,但她想试一试。
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摊开放到于宵眼前。
程今游无意识地用指节敲了敲桌子,说:“我知道让你说太多话有点难。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帮你写了,你照着上面的字念。”
于宵把那张信纸展开,仅仅看了几个字,就心脏一震。
没被吃完的蛋糕仍躺在餐桌上,不知道为何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这封信,程今游在十月就写了,选在今天拿出来,也是因为她希望于宵能面对。
关于父母的事,一直都是埋在他心里的一颗坏死的种子。他不断地用自己的鲜血浇灌、浇灌,最终让它长成了连着经脉的参天大树。
但是没关系,于宵不敢做的事,她敢;于宵做不到的事,她教。
程今游抿了一口温水,像是下定了决心,避开于宵求助的眼神。
“念。”
屋子里只剩时钟的滴答声。
这声音和于宵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冷汗洇湿了手里的信纸。
漫天的血色漫过来,于宵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了。他的眼神比刚才吹熄的烛光还要闪烁。
“于宵,别怕,别乱想,把上面的字念出来。放轻松一点,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程今游并没有给他退路,但也悄无声息地收容了他的不安。
听到她的声音,于宵当真安定了一些。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深吸一口气,开始念。
“我没有害死我的母亲。”
即使如此,他的声音还是抖得不成样子。母亲死去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回,他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程今游是有点慌的,但她也知道,越到此刻,她越不能后退。
“于宵,是你保护了你的弟弟和你的母亲。”
“不是……”
程今游忽略了他的反驳:“那时的你才十四岁吧?做出那些决定,一定很难吧?面对暴怒的父亲,你一定也很害怕吧?但最后,你还是选择了走出那扇门。”
于宵像是正在经历着巨大的恐惧,捂住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不要说了……”
程今游轻抚着他的后背。
“发生那样的事,你一定很无助吧?但你还是在如此紧张恐惧的情况下,第一时间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作是我,一定做得不如你。那些罪名,不应该由你来承担。你不仅没有错,还是英雄,你弟弟的英雄、你母亲的英雄。”
她尽力避开了那些可能会让于宵应激的词汇,掰开来揉碎了,慢慢讲给他听。
于宵想,不是的,就算这样,他仍旧有所渴望。
“每个人都会渴望亲情,这是本能,不是错。无论你最终怎样选择,都没有人会怪你。”
于宵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程今游说得太多了,他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抓住了重点。
不是他的错。
是他保护了于安和母亲。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还从未有人,如此坚定地肯定过,他从不敢宣之于口的过去。
血雾渐散,蓄满眼眶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
并没有想象中的千夫所指,只剩下程今游温和的声音。
“于宵,你没有错。”
妈妈,我真的没有错吗?
程今游给于宵倒了一杯温水,让他缓一缓。等时间差不多,她才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于宵以细弱蚊蝇的声音,继续道:“我善良、温柔、勇敢、有同理心、有责任感……”他越说越轻,越说越不自信。
这么多美好的词,怎么能浪费在他身上,形容他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烂人呢?
但程今游几乎是立刻给了回应:“是呀,我们小金鱼可厉害了,优点一页纸都不够我写的。”
如果是于宵自己,绝不会做这样的自我剖白。他太自卑,以至于忽略了自己身上的太多优点。但如今程今游借着自己的手,让他说了出来。
“很好呀。你看,这不是能行吗?接着往下念吧。”
于宵目光下移。
他的肌肉仍然紧绷着,但或许是程今游的回应起了效果,他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
“我值得追求……我想拥有的……一切。”
一时静默。
“于宵,那四个多月,一定很煎熬吧?扬东到北城,两千多里,一定很辛苦吧?”程今游为他流下眼泪,“所幸,你没有放弃,我们才能有今天。所以,你不要怕。”
这一次,没等程今游提醒,于宵主动念了下去。他的声音颤抖,盯着程今游的字迹,坚定道:“我值得被爱。”
程今游闭上眼睛,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亲昵绵长的吻。
“于宵,这世上有太多东西,要你付出代价。但拥有我的爱,你可以心安理得。”
生日,是去岁的死亡,也是今岁的新生。
有些过去的东西,就让它留在过去吧。
“于宵,从今往后,我祝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