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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锦瑟新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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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三,雪后初晴。阳光穿过琉璃窗棂,在萧府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噼啪轻响,却驱不散室内凝滞的气氛。
萧煜将最后一本卷宗合上,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叩。从皇陵归来已两日,明面上的风波已平,暗地里的暗流却从未停歇。安郡王府被围得铁桶一般,安郡王称病不出,昔日门庭若市的郡王府前冷落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百草堂胡掌柜依旧下落不明,像是从未在这京城存在过。
“大人。”岑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压低声音,“宫里传来消息,陛下今晨单独召见皇后娘娘,在养心殿密谈近一个时辰。”
萧煜抬眼,眸中寒光微闪:“可知所谈何事?”
“殿外当值的太监说,隐约听见‘赐婚’、‘制衡’、‘北境’等词。”岑舟顿了顿,“还有……似乎提到了信王世子。”
信王世子萧桓,年方十六,自信王事败后便幽居宗人府别院。此刻提起他,绝非偶然。
萧煜沉默片刻,摆了摆手。岑舟躬身退下,书房重归寂静。阳光移动了半尺,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想起皇陵那日皇后从容不迫的姿态,想起她手中那枚恰到好处出现的玉牌,想起她将一场惊天阴谋轻描淡写定性为“逆党作乱”的翻云覆雨之手。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另一局棋的开端。
内院寝房的温度比书房高上许多。地龙烧得暖和,空气中浮动着清浅的梅香。林微月坐在窗下绣架前,手中银针穿梭,正在绣一方墨竹手帕。竹叶的走向、光影的过渡,皆精细入微。这是外祖母生前最爱的纹样,她说竹有节,虚其心,可明志。
白芷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盏炖得温润的冰糖燕窝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低声道:“夫人,前院传话,大人午膳回来用。”
林微月手中针线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自皇陵归来,萧煜忙得脚不沾地,常常深夜方归,清晨又去。像这般晌午便回,倒是少见。
针尖刺入细绢,带出极轻微的“嗤”声。她想起那日风雪皇陵,他银甲染尘,在混乱中向她投来那一眼。隔着喧嚣、血腥与阴谋,那一眼却清晰无比,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与托付。那一刻她便知道,无论前路如何,他们是系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更是可以背靠背迎战风雨的同伴。
夫妻。这个词从前于她,不过是权宜之计,是算计中的一环。如今却渐渐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不是负担,而是锚——在这惊涛骇浪的朝局中,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想什么这样出神?”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微月手一颤,针尖险些刺偏。她回过头,见萧煜已换了常服,正立在门边看她。阳光从他身后照来,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冷硬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没什么。”她放下针线,起身为他解下披风,“今日怎么回得这样早?”
“有些事,想与你商量。”萧煜很自然地握住她解系带的手,指尖冰凉,带着屋外的寒气。他皱了皱眉,将她双手拢在自己掌心暖着,“手这样凉,还坐在窗边。”
很寻常的举动,却让林微月耳根微微发热。她垂眸,任他握着,低声道:“不冷。地龙烧得旺。”顿了顿,又问,“何事?”
萧煜牵着她到窗边榻上坐下,将宫中密谈之事简要说了一遍,末了道:“皇后此时提出‘赐婚’,对象很可能是信王世子。陛下若准,便是将一颗棋子摆上了明面。这步棋,意在制衡,也意在试探。”
“试探谁?”林微月立刻警觉。
“试探所有对信王旧事耿耿于怀之人,试探朝中尚有几分忠诚的老臣,也试探……”萧煜看着她,目光深邃,“你与我。”
林微月心念电转。信王世子身份特殊,他的婚事绝非家事。若皇后亲自做媒,皇帝下旨赐婚,那娶了世子妃的家族,便等于被打上了“皇后一系”或“皇帝默许的平衡者”烙印。这是一块烫手山芋,也是一次站队的机会。
“皇后想拉拢我们?”她问。
“或是逼迫我们表态。”萧煜冷笑,“皇陵之事,我们看到了太多。皇后需要确保我们要么是她的人,要么……永远闭嘴。”
室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哔剥。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却照不进这方寸之间的暗流汹涌。
午膳简单精致,四菜一汤,都是按萧煜口味做的。席间两人都未再提朝事,只说了些家常。萧煜说起北境李崇山将军传来的密信,粮草已安然运抵,赵副将伤势稳定,军中内鬼又揪出两个小鱼小虾,但真正的“大鱼”依旧深潜。林微月则说了说府中年节筹备,哪些旧例需改,哪些开销可省。
“府中人事,你看着办便是。”萧煜给她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若有那倚老卖老、手脚不干净的,不必容情。萧福若是不堪用,换了便是。”
林微月点头。整顿内宅,是她作为女主人的分内之事,也是肃清耳目、稳固后方的必须。这几日她看似安静,实则已让白芷将府中上下人等的来历、关系摸了个七七八八。针线房的钱嬷嬷与宫中某位太妃的旧仆往来密切,采办刘二与赵启明府上管事的连襟是酒肉朋友……这些蛛丝马迹,她皆记在心里,不动声色。
用罢午膳,萧煜小憩片刻便又去了前院。林微月则唤来管家萧福。
萧福垂手立在堂下,态度恭谨,但眼神里的打量并未完全收起。这位新夫人年轻,又出身文官之家,嫁进来不过两月,经历了皇陵那样的大事还能如此镇定,已让他不敢小觑。但内宅管事,光有镇定不够,还需手腕。
林微月也不绕弯,抿了口茶,缓缓道:“年关将近,府中诸事繁杂,有劳福管家费心。我年轻,许多旧例不懂,还要仰仗您提点。”
“夫人言重了,此乃老奴分内之事。”萧福躬身。
“分内之事也需厘清。”林微月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我看了近半年的账册,有些地方不甚明白。比如针线房采买苏缎,市价一匹不过五两,账上却记了八两。又比如大厨房每月采买山珍的银子,比市面上贵了三成不止。福管家可知其中缘故?”
萧福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这些猫腻以往也有,前头那位夫人不管,大人更不在意,他便睁只眼闭只眼,手下人也各自捞些油水。没想到新夫人不声不响,竟将账目看得这样细!
“这……许是市价波动,或是采买之人不懂行,被人诓了……”萧福支吾道。
“哦?”林微月微微挑眉,“那就是采买之人不得力了。既如此,明日便换了罢。针线房的采买,让王嬷嬷的儿媳顶上,我瞧她是个精明人。大厨房的采买,用李婶的儿子,那孩子实在。福管家觉得如何?”
王嬷嬷是林微月从林家带来的老人,李婶则是府中少数背景干净、与各方无甚牵扯的仆妇。萧福心中一震,新夫人这是要动手换血了!且换的都是她信得过,或至少与府中原有势力瓜葛不深的人。他若反对,便是与夫人作对;若同意,便是默许夫人清理他的人。
短短几句话,轻描淡写,却已将他逼到墙角。萧福额角见汗,终是深深一揖:“夫人明鉴,处置得当。老奴……这就去办。”
看着萧福略显仓皇退下的背影,林微月神色平静。内宅如朝堂,亦需平衡与制衡。今日只是小试牛刀,接下来,还有的忙。
果然,未时三刻,宫中的旨意便到了。不是给萧煜,也不是给林微月,而是颁给信王世子萧桓的赐婚圣旨——皇帝将光禄寺少卿沈清源的嫡女沈明妆,指婚给信王世子,择吉日完婚。主婚之人,赫然是皇后娘娘。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京城。光禄寺少卿是从四品,官位不高不低,沈家更是清流文官,与军方、宗室都无太深瓜葛。这桩婚事,表面看是皇帝对幽禁世子的恩典,是皇后彰显仁慈,实则是将沈家、将信王世子,都放到了一个微妙而危险的位置上。
萧煜在前院接旨谢恩,面色无波。送走宣旨太监,他立在阶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久久未动。
林微月走到他身边,将一件厚实的玄色斗篷披在他肩上,轻声道:“起风了。”
萧煜回身,握住她系带的手,目光沉沉:“这不是结束。沈家被拖下水,下一个,不知轮到谁。”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皇后这是在敲打所有知情者,也在……搭建她的新棋盘。”
沈家是棋子,信王世子是棋子,那他们呢?在这盘新棋里,是执子之人,还是……亦是棋子?
“无论如何,我们在一处。”林微月仰头看他,目光清澈坚定。
萧煜心头那点阴郁,因她这句话散了些许。他伸手,将她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及她温软的肌肤,动作是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是,我们在一处。”他重复她的话,仿佛誓言。
暮色四合,寒风又起。宫墙深处的阴谋如同这冬日暮色,缓缓笼罩下来。但这一刻,檐下相依的身影,是彼此唯一的暖与光。
是夜,书房烛火长明。萧煜在处理北境后续军务,林微月则在一旁整理白日理出的内宅账目疏漏,一一标注,准备明日发落。
烛花爆了一下。林微月放下笔,拿起银剪,欲剪烛花。萧煜却先她一步,接过银剪,“咔嚓”一声,剪去焦黑的灯芯,烛火重新明亮起来。
“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他道,目光落在她娟秀的字迹上。
“顺手罢了。”林微月微笑,看着他被烛光柔化的侧脸线条,忽然问,“夫君,若皇后下一步,真将主意打到我们头上,该如何应对?”
萧煜放下剪子,拿起她整理的账目看了看,不答反问:“你觉得,皇后最想要什么?”
林微月沉吟:“权柄?后宫之权她已有。是……安心?她看似掌控一切,实则如履薄冰。信王事败,她却能全身而退,甚至更進一步,背后定有我们不知的依仗或把柄。她想要的,或许是彻底消除所有隐患,真正高枕无忧。”
“不错。”萧煜颔首,“所以,她赐婚信王世子,既是在布局,也是在清除潜在威胁——沈家从此与信王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我们……”他看向林微月,目光深邃,“我们知道的太多,能力也太强。不能为她所用,便是心腹大患。”
“那我们是不能为她所用,还是……不愿?”林微月直视他。
萧煜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萧煜此生,只忠于陛下,忠于社稷。皇后若安分守己,我自敬她国母之尊。若她有不臣之心……”他没说下去,但眼中寒光已说明一切。
林微月心中了然。萧煜是纯粹的臣子,是帝王手中最锋利的刀。他的忠诚有且仅有一个方向。而自己……她的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外祖家的冤屈已雪,但宫廷深处的秘密、皇后身上那重重谜团,依旧如鲠在喉。她与萧煜的命运早已交织,他的方向,便是她的方向。
“我明白了。”她轻声道,重新提起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皇后的棋局已开,我们便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萧煜看着她沉静的侧脸,心中那处因朝局诡谲而生的烦闷,渐渐平息下去。有她在侧,仿佛再难的局,也有了一同破解的勇气。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碎雪拍打窗纸。书房内,一灯如豆,两人各自伏案,身影被烛光投在墙上,时而靠近,时而分开,却始终在同一片光影里。
长夜漫漫,暗流涌动。但至少此刻,他们共剪西窗烛,可话夜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