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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锦瑟惊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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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八,雪后初霁,寒意却更甚。檐下冰棱如剑,折射着惨淡的晨光。萧煜一身朝服,玄色大氅拂过未扫的积雪,踏入宫门。今日大朝会,亦是年节前最后一次面圣谢恩。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暖如春日。百官依序而立,山呼万岁。皇帝萧景琰端坐龙椅,冕旒下的目光平静扫过丹陛之下,在萧煜身上略作停留,深沉难辨。皇后凤冠巍峨,坐于帝侧偏位,仪态万方,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仿佛腊月朔日皇陵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赏赐按制颁下,冗长的仪式过后,百官渐次退去。萧煜正欲随众退出,却见御前大太监高无庸碎步而来,低眉顺眼:“萧大人,陛下请您养心殿叙话。”
该来的,终究来了。萧煜神色不变,躬身应诺,随高无庸穿过重重宫阙。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轻响,如同他此刻绷紧的心弦。
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极暖,檀香袅袅。皇帝已褪去朝服,只着一身明黄常服,坐于临窗的暖炕上,手边放着一盏清茶,正低头批阅奏折。见萧煜进来,他未抬头,只指了指对面的绣墩。
“臣,叩见陛下。”萧煜依礼参拜。
“平身,坐。”皇帝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北境军报,朕看过了。李崇山做的不错,粮草无恙,内鬼肃清,边境暂安。你,辛苦了。”
“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萧煜端坐,垂眸应答。
殿内静默片刻,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良久,皇帝放下笔,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问道:“朕听闻,前几日,光禄寺少卿沈卿的夫人,邀了你家夫人过府赏画?”
萧煜心下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回陛下,确有此事。沈夫人言说家中藏有一幅前朝《雪竹图》,邀内子品鉴。内子归府后,对沈小姐蕙质兰心,亦是称赞有加。” 他将话题引向字画与沈小姐,避重就轻。
皇帝呷了口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萧煜:“沈家女儿,即将嫁入宗室。皇后对此婚事,颇为上心。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问题轻飘飘落下,却重若千钧。是试探萧煜对皇后此举的态度?还是对信王世子一脉的看法?
萧煜沉吟一瞬,谨慎答道:“天家恩典,匹配良缘。沈家清流,世子仁厚,自是佳偶。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关怀宗室子嗣,用心良苦。” 答得四平八稳,不偏不倚。
皇帝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他抬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萧煜脸上,不再是之前的平淡,而是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萧煜,你与朕,不必说这些场面话。”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皇陵之事,皇后与朕说了。逆党作乱,其心可诛。但朕总觉得,此事背后,未必如此简单。你当时就在现场,告诉朕,你看到了什么?又……查到了什么?”
空气瞬间凝滞。炭火噼啪声清晰可闻。萧煜能感觉到龙椅上那道目光的重量,几乎要将他看穿。皇帝果然起疑了!他在怀疑皇后的说辞!他在向自己要一个答案!
是顺势抛出对皇后的怀疑,呈上那角薄绢?还是继续隐忍,等待更确凿的证据?前者风险巨大,若皇帝并非真心试探,或仍需倚重皇后,自己便是万劫不复。后者可能错失良机,纵虎归山。
电光石火间,萧煜脑中闪过林微月临摹的那句诗,闪过安郡王府那神秘的线人,闪过皇后那深不可测的眼神。他心一横,撩袍跪地,以头触地,声音沉痛而坚定:“陛下明鉴!臣……确有所疑,亦有所获!然事关重大,臣不敢妄言,恳请陛下容臣密奏!”
他选择了冒险一搏!赌皇帝对皇后的疑心已生,赌皇帝要的是真相而非□□!
皇帝静静看着他伏地的身影,良久,缓缓道:“讲。”
萧煜依旧跪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囊,双手高举过顶:“此物,乃内子日前于沈府所得,疑似……与宫中某些旧事相关。笔迹……经初步比对,与某些密档存录,颇有相似之处。臣……不敢擅专,请陛下圣裁!”
高无庸上前接过锦囊,呈予皇帝。皇帝打开,取出里面那张林微月临摹了诗句的纸笺,目光落在那一行小字上——“幽谷兰生空自许,奈何明月照沟渠。”
殿内死寂。皇帝盯着那字迹,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笺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那不仅仅是愤怒,更夹杂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某种被证实了的、深切的痛楚!
“这字……从哪里得来的?”皇帝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沈夫人赠予内子的字帖夹层中发现。”萧煜如实禀报,并将沈府之行、安郡王府婆子的异常接触等线索,简明扼要陈述一遍,末了道:“臣怀疑,有人借沈家之手,传递此讯。此诗句,似有影射,笔迹……臣斗胆,请陛下比对坤宁宫日常用度批红或……某些不宜外传的旧日手札。”
他没有直接点破皇后,但指向已无比清晰!比对坤宁宫笔迹!这无疑是告诉皇帝,他怀疑的对象,就是皇后!
皇帝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缓缓睁开,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死寂。他没有去看坤宁宫的笔迹,因为有些笔迹,他早已刻骨铭心。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今日之事,若有半字泄露……”
“臣,万死不敢!”萧煜重重叩首。
“去吧。”皇帝颓然靠回引枕,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挥了挥手。
萧煜起身,躬身退出养心殿。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他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知道,他投下的这颗石子,已在这深宫禁苑,激起了滔天巨浪。
萧煜出宫后,并未回府,而是直奔枢密院档案库。他需要调阅一些被封存的、关于敬懿皇贵妃和端慧太子时期的陈旧卷宗。皇帝的态度证实了他的猜测,那字迹必然与皇后,或者说与皇后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有关!他必须抢在皇后察觉前,找到更多线索!
而此时的萧府内,林微月也并未闲着。她收到岑舟密报,追踪安郡王府那条线有了突破!那个与沈府接触的婆子,最终将一封信塞进了西城一所不起眼的皮货行门缝。暗哨蹲守一日一夜,终于发现取信之人——竟是坤宁宫一名负责采买的小太监!
消息确认的瞬间,林微月手中茶盏险些跌落。坤宁宫!果然是皇后!安郡王府的线人,拼死递出的警告,指向的就是皇后!那“明月照沟渠”,分明是控诉皇后背弃旧主,或是利用安郡王妃后弃如敝履!
她立刻将这些发现密写下来,让岑舟以最快速度送往枢密院交予萧煜。皇后的面具,正在被一层层剥开!
夜幕降临,萧煜才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府中。书房内,烛火通明。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决绝。
“陛下看了那诗,反应极大。”萧煜沉声道,“他未当场发作,但……疑心已种下。我已调阅部分旧档,皇后入宫前,确在敬懿皇贵妃宫中任职女史,且时间不短。端慧太子薨逝前后,宫中诸多记载……语焉不详。”
林微月将坤宁宫太监取信之事告知:“安郡王府的线,直指中宫。皇后是‘月君’的可能性,已逾七成。”
线索拼图,渐渐完整。皇后与敬懿皇贵妃、端慧太子的关联,她可能因旧主冤死或自身野心,成为“月君”核心,多年来潜伏宫中,兴风作浪。安郡王妃可能是知情者或合作者,事败后被灭口。信王世子婚事,是她新一轮布局的开始。
“陛下此刻,想必已在暗中部署。”萧煜目光锐利如鹰,“皇后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绝不会坐以待毙。接下来,必是雷霆反击。”
“我们该如何应对?”林微月问。
“等。”萧煜吐出两个字,“等陛下动手。同时,盯死坤宁宫和信王府一切动向,尤其是腊月廿六大婚之日!那将是下一个关键节点!”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寒风裹着雪沫卷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夜空如墨,不见星月。
“风雨欲来……”林微月轻声道,走到他身边。
萧煜握住她冰凉的手,紧紧包裹:“怕吗?”
林微月仰头看他,眸中映着跳动的烛光,清澈而坚定:“与君同在,何惧之有?”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一场席卷宫廷的最高风暴,已悄然酝酿。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深藏不露的“月君”?答案,即将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