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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凤阙将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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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五,信王世子大婚前一晚。京城上空铅云低垂,无星无月,寒风卷着雪粒,抽打着萧府书房的窗棂,发出急促的声响,如同战鼓催征。
书房内,烛火通明。萧煜负手立于巨大的皇城舆图前,目光沉沉落在坤宁宫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在图上划过,留下冰冷的痕迹。林微月坐在一旁的酸枝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视线却落在虚空中,眉心微蹙。
“陛下那边,还没有消息?”她轻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没有。”萧煜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自那日养心殿后,宫门落钥比平日早了一个时辰,御前侍卫换防频繁,连高无庸都难见踪影。” 皇帝像一头蛰伏的猎豹,在发动致命一击前,收敛了所有气息。这种沉默,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悸。
“皇后那边呢?”林微月放下茶盏,指尖冰凉。
“坤宁宫一切如常,赏赐流水般送入即将成为世子府的宅邸,皇后甚至亲自过问了明日大婚的仪程细节,事无巨细。”萧煜转过身,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越是平静,底下暗流越凶。我们截获的消息,这两日,至少有四拨形迹可疑的人暗中出入安郡王府后门,虽未抓到实质把柄,但安郡王……绝不可能安分。”
“还有百草堂那个胡掌柜,”林微月补充道,“岑舟的人发现,城南那家皮货行,昨夜有药材运入,虽伪装成皮货,但气味瞒不过懂行的人。其中几味,恰好是炼制迷香、甚至……蛊毒所需的辅料。”
迷香,蛊毒。这两个词让书房内的空气又凝重了几分。皇陵的粉色毒烟,癸位灵殿的诡异香气,犹在眼前。
“明日大婚,便是图穷匕见之时。”萧煜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住她微凉的手,仰头看她,目光深邃如夜,“陛下必已布下天罗地网,但皇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垂死反扑,必然疯狂。明日,你跟紧我,寸步不离。若有变故,立刻随岑舟撤离,不必管我。”
林微月心头一紧,反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你说过,我们在一处。”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风雨同舟,生死与共。你若陷在里头,我独活何益?”
萧煜喉结滚动,看着她清澈眸子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子,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与他同进退的决绝。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击,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低叹,将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好。那便一起。”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巨大的灯花,映亮两人相依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坚定而温暖的轮廓。
与此同时,养心殿地下的密室内,灯火幽暗。皇帝萧景琰独自坐在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案几后,面前摊着几卷纸张泛黄、边缘破损的旧档。那是他动用了暗卫,从宗人府最深处、甚至前朝废宫遗址中翻找出的,关于敬懿皇贵妃和端慧太子的秘辛。
其中一卷,是敬懿皇贵妃身边一名老宫女的绝笔供词,提到皇贵妃薨逝前,曾见过当时还是女史的皇后,之后便情绪激动,提及“有人负我”、“兰因絮果”等语。另一卷,是端慧太子暴毙前半月,太医院一名因试药失误被贬黜的老太医的零星记录,提到太子曾莫名昏厥,脉象有异,似中奇毒,症状与某种南疆秘术记载相似。而最关键的一页,是从敬懿皇贵妃旧居废墟梁柱夹层中发现的,半张被火燎过的诗笺,上面是女子清秀却带着绝望笔触的诗句:“幽谷兰生空自许,奈何明月照沟渠。” 笔迹,与萧煜呈上的那页,同出一源!
皇帝的手指抚过那残破的诗笺,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兰,是敬懿皇贵妃的闺名“芷兰”!月……难道真是她?那个在他还是皇子时,便温婉解意、在他登基后更显贤德、为他生育皇子、母仪天下二十载的结发妻子?!
他一直以为,端慧皇兄和敬懿皇贵妃的死,是当年夺嫡斗争的牺牲品。却从未想过,那双为他打理后宫、为他抚育子嗣、看似柔弱无骨的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沾满了鲜血!是为了后位?还是为了她那隐藏得更深的、与前朝“月君”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股冰冷的、带着腥甜的怒意直冲头顶,皇帝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笔架摇晃。他被骗了二十年!被一个蛇蝎毒妇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江山社稷,他的子嗣,竟一直睡在这样一条毒蛇身边!
“影。”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角落,嘶哑开口。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跪伏在地,无声无息。
“明日大婚,坤宁宫所有人,给朕盯死。尤其是皇后,她若有异动,格杀勿论。”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安郡王府,信王府旧邸,给朕掘地三尺!朕要所有证据,所有党羽,一个不留!”
“是。”黑影领命,消散于黑暗中。
皇帝疲惫地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明日,这笼罩皇城二十年的迷雾,该散了。无论代价如何。
坤宁宫内,温暖如春,凤涎香的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皇后卸去钗环,身着素白寝衣,坐于妆台前,望着镜中那张保养得宜、依旧美艳动人的脸。指尖轻轻拂过眼角细微的纹路,那里曾流淌过纯真的眼泪,也隐藏过最深的算计。
“都安排妥当了?”她声音平静,无波无澜。
心腹老嬷嬷躬身低语:“娘娘放心,一切依计行事。安郡王那边,已打点妥当,他不敢不尽心。明日‘贺礼’,会准时送到。百草堂的‘香料’,也已混入世子府的熏笼。只要时辰一到……”
皇后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明月照沟渠……本宫这轮明月,偏要看看,明日之后,这沟渠里,还能剩下些什么。” 她拿起妆台上的一支赤金点翠凤钗,钗头凤眼镶嵌着两粒殷红如血的宝石,在烛光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萧煜,林微月……还有本宫那好陛下……你们既然都想掀了这棋盘,那本宫,就送你们一场……盛大的终局。”
她将凤钗缓缓插入发髻,镜中的美人,眉眼间戾气陡生,宛若罗刹。
萧府内,萧煜与林微月并未就寝。外书房的小隔间里,烛火通明。桌上铺着世子府邸的详细构图,以及明日大婚的仪程单。
“明日辰时,陛下御驾至太庙告祭,巳时正,驾临世子府主持大婚。”萧煜指尖点着图纸,“百官随行,女眷安置在西侧花厅。巳时三刻,新人行礼,宴开酉时。这是明面上的安排。”
“暗地里,”林微月接口,指尖划过图纸上几个关键点,“世子府库房、后厨、新人婚房所在的‘锦瑟院’,是重点。安郡王若送‘贺礼’,必在库房交接时做手脚。百草堂的‘香料’,最可能混入婚宴酒水或新人合卺交杯酒中。而皇后若想制造大乱,最佳时机是陛下在场、人员最杂的行礼或宴饮时刻。”
她抬起头,看向萧煜:“我们需提前安排人手,控制这几处。尤其是库房和婚房,必须万无一失。”
“我已让岑舟挑选绝对可靠的好手,扮作仆役杂工,明日一早便混入府中。库房和婚房周围,会布下暗哨。酒水食物,会有我们的人暗中查验。”萧煜沉声道,“但最关键的,是皇后本人。她若狗急跳墙,亲自出手,目标很可能是……陛下。”
弑君!这两个字让林微月呼吸一窒。
“所以,明日你的位置,必须在陛下左近,但又不能太过惹眼。”林微月迅速冷静下来分析,“行礼时,御前侍卫环绕,她难以下手。宴饮时,百官在座,机会也不大。最可能的是……典礼间隙,或陛下更衣、独处的短暂时刻。”
“我会见机行事。”萧煜握住她的手,“你明日紧随女眷队伍,白芷和女卫会护你周全。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全自己为先。若情况不对,信号为号,立刻撤离。”
“我明白。”林微月点头,从怀中取出几个小巧的瓷瓶,“这是我按《经纬笔记》配的解毒丸和提神散,虽未必能解奇毒,但可暂保清醒。你带上。”
萧煜接过,贴身收好,深深看她一眼:“放心。”
窗外,风声更紧,雪粒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天地染成混沌的白色。腊月廿五的夜,漫长得令人心焦。
五更时分,雪渐渐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的洁白。萧府角门悄然开启,数道黑影融入黎明前的黑暗中,向着世子府方向潜行而去。
萧煜一身银甲外罩吉服,林微月身着繁复命妇礼服,并肩立于府门前。马车已备好,车辕上积雪被扫净,覆上了防滑的草垫。
“走吧。”萧煜向她伸出手。
林微月将手放入他掌心,温暖而有力。
马车碾过积雪,驶向那座张灯结彩、却杀机四伏的世子府。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但浓云依旧低垂,预示着这将是一个并不平静的白天。
红妆之下,暗藏多少血色?盛宴之后,能否见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