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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将就的艺术 ...

  •   阮临川是被一阵钝痛惊醒的。他蹙眉睁开眼,发现自己像只虾米似的蜷缩在卫生室的长椅上,后颈的肌肉已经僵成了木板。
      晨光透过塑料布糊着的窗户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早安啊,睡美人。”
      带着戏谑的嗓音从门口飘来。阮临川眯起酸涩的眼睛,看见夏逸兴身上套着件褪成淡粉的旧T恤,领口松垮垮地歪着。他手里端着两个搪瓷碗,米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在狭小的卫生室里弥漫。
      “几点了?”阮临川坐直身体,后背的肌肉发出抗议。
      “九点二十。”夏逸兴递过一碗冒着热气的粥,“秦医生说镇上的车十点到。”他朝角落努努嘴,“瞳孔反射正常,血压有点低但还算平稳。”
      阮临川接过碗,指尖触到碗沿一处缺口。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几片蔫软的野菜叶漂浮其间,肉末零星得像是谁不小心撒落的胡椒粒。他抬眼望向墙角的检查床,昨晚的伤者正在沉睡,额头上缠着的绷带倒是雪白得扎眼。
      “你换的?”
      “嗯,最后两卷绷带都用上了。” 夏逸兴挨着他坐下,“秦医生说卫生站的情况更糟,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阮临川沉默着,目光却黏在了墙上那张泛黄的《消毒规范》上,塑料膜下的纸张边角卷曲,日期停留在七年前。
      一小时后,一辆漆皮剥落的白色面包车摇摇晃晃驶入村口。司机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一见他们就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金牙:“市里来的专家大夫?”他利落地跳下车,“我是青溪镇卫生站的李站长,兼司机,兼会计,兼后勤。”
      车子在崎岖山路上颠簸了两个小时,阮临川的尾椎骨几乎失去知觉时,他们终于看到了青溪镇的轮廓。几十栋灰扑扑的楼房挤在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一条浑浊的河流穿镇而过。
      “去年那场洪水啊,”李站长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指向河面,“把桥冲垮了,新桥还没修好。现在要绕到下游的临时便道过河,得多走十公里。”
      青溪镇卫生站是一栋褪色的三层小楼,墙皮像患了顽癣的老树皮般片片剥落。还没等车子停稳,门口空地上的人群就骚动起来。拄着自制拐杖的老人,怀里婴儿哭闹不止的妇女,还有几个面色发青的年轻人,全都眼巴巴地望着这辆破旧的面包车。
      “听说市里专家要来,”李站长熄了火,“天没亮就有人来排队了。”他指了指二楼窗户,“你们先去放行李,宿舍都收拾好了。”
      宿舍比预想的还要狭小逼仄,一张铁架上下床几乎占去了大半空间。靠窗处斜放着一张瘸腿木桌,桌腿用旧报纸垫着才能勉强站稳。
      夏逸兴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户,正对上一棵歪脖子槐树,枝桠上挂着七八个输液瓶,在风中轻轻碰撞。
      “环保回收?”夏逸兴挑眉问道。
      李站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晾干消毒再用的。一次性输液器我们也回收处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能省一点是一点。”
      阮临川将行李往铁架床上一放,转身问道:“手术室在哪里?”
      “呃……”李站长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二楼最东头那间,不过……”
      话音未落,阮临川已经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推开门的一瞬间,他明显僵住了——十平米见方的房间里,一张普通木桌铺着泛黄的塑料布,头顶的日光灯管两端已经发黑。墙角的不锈钢推车上,几把基础器械随意摆放,消毒盒里的酒精仅剩薄薄一层。
      “这……”阮临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们平时怎么做手术?”
      “小清创就在这里凑合,大点的去县医院。”李站长声音越来越小,“去年分来一个外科医生,待了三天就走了……”
      夏逸兴吹了声悠长的口哨:“看来我们得重温医学院的野外急救课了。”他走进房间,指尖抹过桌面,蹭了一层薄灰,“至少还有张桌子,比昨晚的岩石强。”
      接下来的三小时里,阮临川和夏逸兴被安排在相邻的诊室接诊。阮临川的诊桌前很快排起长队,大多是高血压、糖尿病等慢性病患者,带着一叠皱巴巴的化验单和空药盒。
      “医生啊,我这个头痛病十几年了。”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颤巍巍坐下,“县医院说要照CT,可光排队就要三个月……”
      阮临川仔细查看她带来的资料,五年前的血糖检测单,三年前的血压记录,字迹已经模糊。他轻轻按压老人的太阳穴,对方立刻疼得缩了一下。
      “可能是颞动脉炎。”他转向李站长,“有强的松吗?”
      “去年就断货了。”
      阮临川的钢笔在处方笺上悬停了片刻,最终写下几种替代药物:“先用这些控制症状,等……”
      “等省里专家带药来?”老太太突然抓住他的手,“你们每次来都这么说,可下次来的又是新面孔……”
      阮临川的手僵在半空。他这才注意到老人枯瘦的手腕上布满了细密的针眼,那是长期注射止痛药留下的痕迹。
      隔壁诊室突然爆发的哭喊声打断了阮临川的思绪。他快步走去,看见夏逸兴单膝跪地,正为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检查膝盖。孩子哭得小脸通红,右膝上一道三公分长的伤口已经化脓发黄。
      “伤口里嵌着玻璃碴子,必须马上清创。”夏逸兴抬头看向孩子的母亲,“怎么拖到现在才来?”
      “走了整整一天山路,”女人低着头,“家里瘫着两个老人,实在脱不开身……”
      夏逸兴叹了口气,转向李站长:“破伤风疫苗还有吗?”
      “只剩三支了,”李站长为难地搓着手,“按规定要留给……”
      “现在就拿过来。”夏逸兴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再烧壶开水,找些干净的纱布。”
      阮临川看着夏逸兴用最原始的方法消毒器械,将小刀和镊子在开水里煮过,再蘸着瓶底仅剩的酒精。没有局麻药,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年轻的母亲在一旁默默流泪。
      “帮我按着她。”夏逸兴对阮临川说,随即转向哭闹的孩子,“小公主,哥哥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在孩子眼前晃了晃:“数到三,痛痛就会飞走。一、二……”
      “三”字出口的瞬间,镊子精准地夹出深嵌在血肉中的玻璃碎片。孩子尖叫一声,随即被嘴里的甜味转移了注意力。
      阮临川注意到夏逸兴的手法——快、准、稳,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伤口清理得比预想中干净,缝合也相当精细,尽管用的是最普通的丝线。
      “急诊科的小把戏。”包扎完毕后,夏逸兴冲他眨眨眼,“没有麻药的时候,一颗糖果比十句安慰都管用。”
      傍晚时分,看诊的人潮终于散去。阮临川揉着酸痛的颈椎走出诊室,落日余晖中,夏逸兴正独自坐在卫生站门前的青石台阶上。他指间的烟卷明灭不定,袅袅青烟将他的影子拉得愈发孤长。
      “《医师执业规范》第三十七条,禁止在医疗场所吸烟。”阮临川在他身旁坐下。
      夏逸兴吐出一个浑圆的烟圈,看着它在暮色中缓缓消散:“《野战急救手册》第56页,尼古丁能延缓战地医生的精神崩溃。”他递过烟盒,“来一根?解乏。”
      阮临川迟疑片刻,终究抽出一支。烟草燃烧的辛辣气息涌入肺部的刹那,他猝不及防地呛咳起来。
      “第一次?”夏逸兴笑得肩膀轻颤,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看来神经外科的金刀圣手也有不擅长的领域。”
      “只是对慢性自杀没兴趣。”阮临川试着吸了第二口,这次顺畅了些,“白天那个小女孩……”
      夏逸兴突然将烟头碾灭在青石板的裂缝里:“伤口再拖两天就会坏死。这里的人习惯把疼痛腌进了骨子里,直到忍无可忍才求助。”
      李站长端着两碗面条走过来:“两位专家辛苦了。条件有限,将就吃点。”
      面条上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碗底静静卧着一枚煎得金黄的荷包蛋,显然是特意准备的款待。阮临川想起附一医食堂丰富的自助餐,突然没了胃口。
      夏逸兴已经挑起一筷子面条:“老李,卫生站上次补给是什么时候?”
      “三个月前送来两箱阿莫西林。”李站长叹气,“镇上的惠民大药房连退烧药都断货半个月了,县里说……”
      阮临川放下筷子:“明天我要全面清点药品库存,制定补给清单。”
      “没用的。”李站长苦笑,“每次申请都石沉大海。县里说我们人口少,配额有限……”
      “这次不一样。”阮临川字字清晰,“我会亲自联系省医药公司。”
      李站长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夏逸兴适时地敲了敲碗边:“先吃饭,面要坨了。”他看向阮临川的眼神多了几分深意。
      夜色如墨,卫生站的煤油灯一盏接一盏熄灭。阮临川正借着窗外的月光整理病历,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夏逸兴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晃着两罐啤酒。
      “战利品。”他压低声音,食指抵在唇前,“老李藏在药柜最里头的宝贝。”
      他们摸黑爬上楼顶天台。夜风拂过,带着山间特有的草木清香。银河倾泻而下,星光如碎钻般璀璨。夏逸兴盘腿坐在水泥台上,“啪”的一声拉开拉环,泡沫顺着罐口溢出。
      “敬将就的艺术。”他举起酒罐。
      阮临川浅啜一口:“清创手法很漂亮。”
      “啧,阮医生的夸奖比全麻苏醒还难得。”他仰头灌下一大口,“得用无菌袋封存起来。”
      “事实陈述而已。”阮临川的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山峦,“那个孩子,如果没有你……”
      “她会截肢,然后一辈子嫁不出去。”夏逸兴的语气突然冷硬,“这里的人看不起残疾人,尤其是女人。”
      夜风掠过天台,卷起一片寂静。
      “为什么是急诊科?”阮临川突然开口,“以你的技术,可以选择任何专科。”
      夏逸兴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因为急诊室是最后的公平。”他指向远处的山峦,“在那里,一个阑尾炎可能要疼上三天三夜才能见到医生;在这里,一个脑出血只能听天由命。但在急诊科,至少每个人都能平等地获得第一时间的救治权。”
      阮临川想起白天那位老太太手腕上的针眼,胃部一阵紧缩。
      “你呢?”夏逸兴反问,“为什么是神经外科?为了挑战‘上帝领域'?”
      “精确。”阮临川不假思索,“大脑突触间隙只有20-40纳米,容不得0.1毫米的偏差。”
      “哈!典型的阮氏回答。完美主义,零容错。”
      “医学本就不该将就。”
      “是吗?”夏逸兴突然凑近,酒精味的气息灼热地拂过阮临川的耳廓,“那为什么同意在没有CT的情况下做钻孔?按你的标准,这足够吊销执照了。”
      “那是……特殊情况。”
      “欢迎来到现实世界,阮医生。”夏逸兴靠回墙边,“在这里,我们每天都在和死神讨价还价。用过期三个月的抗生素,还是看着感染扩散;用不完美的手术方案,还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阮临川突然意识到,那些在省三甲被奉为金科玉律的诊疗规范,在这座连消毒纱布都要反复使用的卫生站里,脆弱得像孩童堆砌的沙堡。
      “明天有个妊高征产妇要剖宫产。”夏逸兴撑着膝盖起身,“县里派不来麻醉师,你来还是我来?”
      阮临川抬头看他:“你知道我们连最基本的麻醉监护设备都没有。”
      “但有硬膜外穿刺包和利多卡因。”夏逸兴伸了个懒腰,“李站长说产妇已经宫缩乏力,胎心降到100以下了。”
      “这严重违反……”
      “医疗规范?”夏逸兴打断他,“在这里,能让母子平安就是最好的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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