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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移花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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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术晚上回到后厢房,才知道白日里她的哥哥找过她。但她在太史仪处,宣德门关的早,哥哥不能留太久,就先走了。
哥哥给她从家里带了许多东西,吃的用的都有,有猪油渣,有酿蜜枣,还有一大罐玫瑰蜜。
白术一样样拿出来,叹气一声,她更想家了。
她好想家,想娘,想爷爷父亲,哥哥嫂子,还有小白舟,也不知道那个被她绕哭孩子,现在迷出来了没有。
白术越想就越想家,忍不住地掉泪。
呜呜,想回家。
忽然有人敲门,白术赶紧摸了泪,去开门,“谁呀?”
来的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个仔要矮一些,开口带着股湘南的口音,声音又脆又轻快:“我是小茯咯,药丞滴。今夜发月亮乖致哒,大伙都到院坝里耍哈子,你来不啰?”
啊咧?
白术头一回听到湘南话,懵了下。然后就听见方令善和那天那位高高壮壮的、带着师姐妹们帮她挡来凑热闹的同僚们的姑娘说话的声音,顺着看去,见七八个女医官抬桌案的抬桌案、铺席子的铺席子,院子里热热闹闹的,还有三三两两的师姐们从屋子里跑出来,又有的跑回屋,抱了各样水果点心出来,一把把分给大家摆上案。
小茯亮亮的眼睛看着白术,等她的回应。
白术忽然就想到了在家时候,一家子人在院子里的桂花树荫下数星星的时光。
想家的愁云忽然就散了,白术点头应道,“好啊好啊,对了,你等我一下。”她也回屋,抱了玫瑰蜜、猪油渣、酿蜜枣,东西有点多,白术拿不住,小茯帮她拿。白术说:“都是我哥才从家里捎来的,我娘炸的猪油渣可好吃了……”
猪油渣的油香、玫瑰蜜的甜香飘出油纸封,小茯深吸了一口气味,笑说:“我啷个乖乖,好个香哦。喷香抿甜滴,你阿娘的手艺真是绝哒,跟神仙变出来样嘚。”
小茯说话语速很快,粗听起来有点像吵架的凶。方才第一句邀请白术时怕她听不懂,有意压慢了语速,这第二句真心实意的夸赞就暴露了她那突突突的语调,白术懵了,傻傻问:“你说什么?”
“她说你娘手艺好,又香又甜,像是神仙做的一样。”高高壮壮的姑娘抱了两个酒坛来,听见了两人的话,给白术翻译道,“你听习惯就懂了。”
高高壮壮的姑娘叫郞典仙,高祖父时家中还很是显赫,后来家道中落,祖父做了药铺学徒,父亲是有名的郎中。
除了今夜在宫里当值的几位女医官,几乎太医苑里的女官们都来了。二十来个姑娘把案几围成一个圈,很快布置好了桌案,又有膳房的人送来沈供奉定的酒席,满满当当,摆了好大一桌子。
白术拆了玫瑰蜜,馨甜的玫瑰香气溢满庭院,好几个女医围过来问她:“哪里来的玫瑰饮,这么香?”
白术把玫瑰蜜泡了水,分给众人。
初夏时节,这一晚的月色的确很好,两轮圆月都很明亮,庭院里月色空明如镜。
二十来个女医们都坐定了,沈供奉先提杯,道:“咱们还是老规矩,愿意饮酒的自去倒酒喝,不能饮酒的也随意。趁着今日,这第一杯咱们先欢迎妇儿科的白大人、祝由科的常大人、针灸科的徐大人、和炮制科的林大人四位新来的医官,以后大家都是同僚,教学相长,互帮互助,办好了差事。”
白术不会饮酒,杯中盛的是玫瑰露。她对于被称为“大人”还很不习惯,忙举杯回敬,与令三位女官一起说:“多些供奉提点,我等必当尽心竭力办差。”
沈供奉虚按了下手,点头笑说:“四位大人往后就要在这里常住了,只管把此处当家,当值时候大家是同僚,下了值就是姐妹,不必拘束。”她又看向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官,问,“方供奉,您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方供奉上了年纪,是个和蔼的奶奶,说:“你的那些场面话还是留着给令丞讲吧,她们小娃娃热闹松快,我们两个在这里,倒叫她们不自在了。”
这些女医官们年纪最小的是白术,最大的邱楚心有三十岁了,但在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奶奶眼里,都是“小娃娃”。
“说的是。”沈供奉笑应了,起身离席。
方供奉上了年纪,有老寒腿的毛病,腿脚不灵便。方令善去扶方供奉,方供奉叫她留下,道:“我与阿沈一道,你不必管我。”
沈供奉与方供奉离席,方令善坐回位置,席面上哗的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白术左手边坐的是苏幼,她那个“万金油”师父带着的另一个、没有正式拜师的女学生。
苏幼给白术讲席面上的什么菜品好吃,叫白术应接不暇,苏幼嫌她吃的太秀气,动手给她夹,还说:“宫里的八宝鸭子是一绝,比我家里做的还好吃,你快尝尝。”
席上有人大快朵颐,也有人引吭而歌,还有几人凑在一起猜拳,忽然有人提到:“咱们来接故事吧?”
这显然是女医官们常玩的游戏,许多人都说好。
郎典仙道:“那咱们就和从前一样,接不上来的罚酒。”
白术不知这是什么游戏,苏幼小声告诉她:“一人一句话,接故事,句子里须得有词令。不过图一乐,不难的,都是咱们常见的症候、方剂、草药什么的。”
白术顿时就冒冷汗了,拉着她问:“若是答不上来要怎样?”
苏幼道:“那就罚酒喽,放心,是青梅酒,不醉人的。”
白术不会喝酒,更怕丢脸!
方令善问:“令是什么?”
小茯道:“就兴药药?”
针灸科新入的徐青燕对着旁边的姑娘耳语了几句,那姑娘大声就说:“不兴小茯你们药丞的欺负我们针灸科啊,穴位名也要算的。”
“好的噻,”小茯立马答应,道,“就兴药药跟穴位喽。”
苏幼跑去折了一枝柳条,方令善蒙了眼睛击节,柳条落到了炮制科新来的林韶音手里,她想了下道:“从前有一位白头翁老爷爷。”
她后面的邱楚心说:“住在常山脚下。”
后面的人是白术的大师姐潘澄,接道:“他有一片枸杞林。”
再后面就是徐青燕,她说:“每日引风池水浇灌。”
另一位针灸科的女官说:“粒粒红如朱砂。”
再后面是祝由科的常至芳,跟着道:“累累似茵陈。”
“不通噻。”小茯立马说,“枸杞子,啷个能长得似茵陈嘞,不通不通,走一杯酒噻。”
常志芳这姑娘好似特别容易害羞,被小茯一闹,脸就红了。方令善温温柔柔地给她圆场,说小茯道:“你不要瞎起哄,至芳头一回玩儿这游戏,不熟也是有的,你着什么急?”说罢她问常志芳,“你想一想,再说一句?不拘什么,说出来就不罚你的酒了。”
常志芳想了想,小声说:“招来了一头大黄精。”
小茯还要闹她说不通,另一位祝由科的姑娘叫了个好,笑小茯道:“亏你还是方剂科的,这也不知道?黄精黄精,黄鼠狼精,怎么不行?”
“这倒是妙。”小茯也痛快,自倒了杯酒,说,“是我不通,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后面的就是苏幼,苏幼说:“老爷爷怕这大黄精砂仁(杀人)。”
这就轮到了白术,白术药材也认不得几个,慌里慌张地想,突然有了,道:“牵来了一只小白猪。”
众人都看她,郎典仙问:“什么?”
白术指了指自己,一本正经地说:“我,白术,白猪。”
“噗,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女医官都被她逗得笑的前仰后合,苏幼更是倒在白术怀里,笑的肚子疼,说:“我的乖宝儿哦,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小白术,哈哈哈哈,你要笑死我。”
饶是白术自认脸皮厚,也被她们笑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说:“我,我还是罚酒吧。”
“诶别别别,”苏幼按了她说,“接得好,接的妙,不该你罚酒。”
苏幼说着催后面的郎典仙:“快些,不要笑了,该你了,接不上来罚你的酒。”
“小白猪,哈哈哈哈。”郎典仙刚忍住笑,却一开口忍不住看白术,又笑的停不下来,磕磕巴巴地道,“吞了,两片,薄荷叶。”
后面人声音夸张,笑说:“小白猪,身形暴涨三丈七。”
再后面人接:“小白猪对那大黄精说:‘你当归去也’。”
后面人是推拿科的,道:“小白猪一棍把那大黄精打出了梁门外。”
又一个接:“小白猪从从容容(苁蓉)回到了白头翁爷爷边。”
再后面一个人说她说的不对,道:“小白猪刚打过了大黄精,该回天池沐浴才对。”
于是说“苁蓉”的女医道:“你说得对,咱们小白术应当先去沐浴,我说错了,罚一杯,哈哈哈哈。”
罚不罚酒是无所谓的,好玩儿的是逗小白术。
白术:“……”不是,她们就离不开“白猪”了是吧?
白术脸红的要滴血了,用手捂着脸,埋进苏幼怀里,哼哼唧唧地道:“我没脸见人了师姐,呜呜。”
苏幼好笑,一边哄着白术,一边对众人说:“你们够了啊,不准再欺负我们家小术了。”
自己的小师妹自己护。
这故事是接不下去了,后面谁开口都离不开白术。
方令善也说:“不闹了不闹了,越发的没有正行了。”
众人又一阵欢笑。
月移树影,醉了花荫。
蓝盈盈的明月照着女医官们的欢声笑语,绘成了一卷精工细作的月夜仕女行乐图。
——“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