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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北望梅林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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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玖在厢房外间临时搭起的小药炉前忙活了整整一天,各种药材的辛、苦、甘、香混杂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安的气味,弥漫在整个小院。她神情专注,狐狸耳朵随着捣药或观察火候的动作时而抖动,时而耷拉,嘴里还念念有词,计算着分量与时辰。
梅梢月的手被重新上药包扎,用的是小玖新调的药膏,清凉舒适,疼痛大减。她倚在门边,看着小玖忙碌的侧影,又望向院中那株腊梅。阮棠在梅树下负手而立,已经站了许久,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凝重的沉思。秋意暮和仇清一个在院角擦拭长刀,一个靠着廊柱假寐,但两人的耳朵都支棱着,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凉城的午后,阳光被高墙楼阁切割,落在小院里只剩窄窄的一线。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气氛笼罩着众人。
这份平静,在日头略微西斜时被打破了。
院门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不同于侍女的轻盈,也不同于护卫的沉稳,那脚步从容优雅,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紧接着,是管事那清癯中年人恭敬的声音:“楼主,贵客们都在里面。”
院门被轻轻推开。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片天水碧的广袖裙裾,然后才是轻纱覆面、身姿窈窕的寒烟沉。她独自一人前来,手中并未再持书卷,只是随意垂在身侧。管事在她身后一步处躬身停步,并未入内。
院中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小玖第一个反应过来,放下药杵,欢快地跑过去:“烟沉姐姐!”
寒烟沉伸手,轻轻揉了揉小玖的发顶,动作自然亲昵,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笑意:“药配得如何了?可还顺手?”
“嗯!很顺利!再过两个时辰,第一剂药就能给梅姐姐试用了!”小玖用力点头,尾巴不自觉地摇了摇。
寒烟沉这才抬起眼,目光缓缓扫过院中众人。在仇清身上略一停留,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掠过秋意暮时,在她紧握的刀柄上停顿了一瞬,眼神平静无波。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阮棠和梅梢月身上。
阮棠已经转过身,面向院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凤眸,平静地迎向寒烟沉的目光,不闪不避,带着属于她自己的、即使身处劣势也绝不肯低头的骄傲。
梅梢月下意识地向前半步,挡在了阮棠身侧稍前的位置。她无法说话,只能用身体语言表达自己的戒备与守护。
寒烟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最后定格在阮棠脸上。隔着那层轻纱,似乎能感觉到她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她没有理会院中明显的紧张氛围,步履从容地走到石桌旁,自顾自地坐下,仿佛这里是她自家的庭院。管事无声地退下,很快端来一套精致的茶具,在石桌上摆开,然后再次退到院门外。
沸水注入紫砂壶,茶香袅袅升起。
“都站着做什么?”寒烟沉的声音透过面纱传来,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侃,“我这望舒阁的茶,虽不敢称绝品,倒也能入口。尤其是这‘雪顶含翠’,采自北地极寒之巅,一年只得数两,最能静心宁神。”
她亲自执壶,斟了四杯茶。一杯推向小玖(小玖笑嘻嘻接过),一杯留在自己面前,另外两杯,则放在了石桌对面空着的位置旁。
意思很明显,是请阮棠和梅梢月入座。
阮棠眸光微闪,看了一眼梅梢月。梅梢月对她轻轻点头。两人走到石桌对面,并肩坐下。仇清和秋意暮见状,也稍微放松了姿态,但仍保持着一定的警戒距离。
寒烟沉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隔着氤氲的热气看向阮棠,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仿佛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
“多年不见,殿下的风姿,倒是更胜往昔。只是这般打扮,在这凉城之地,不怕委屈了么?”
“殿下”二字一出,院中空气骤然一凝!
仇清眯起了眼睛。秋意暮瞳孔收缩,握刀的手猛然收紧,惊疑不定地看着阮棠,又看向寒烟沉。小玖则困惑地眨眨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梅梢月的心猛地一沉。寒烟沉果然认出了阮棠的身份!她是怎么认出的?是昨夜宴会的观察,还是更早之前就得到了消息?她此刻点破,意欲何为?
阮棠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她抬眼,直视寒烟沉,声音平静无波:“楼主说笑了。故人相逢,何必执着于往日称谓。倒是楼主,消息依旧如此灵通。”
她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言语间默认了寒烟沉的指认,同时点出对方“消息灵通”的特性,将话题焦点稍稍转移。
寒烟沉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避,抿了一口茶,悠然道:“并非我消息灵通,实在是殿下……嗯,阮姑娘此次离京,虽则隐秘,但京中暗流骤起,北境烽烟欲燃,诸多蛛丝马迹汇聚到凉城这等地方,想不惹人注目也难。更何况,昨夜杨慕清那丫头出手试探后,一副见了鬼……哦不,是见了什么有趣东西的模样回来找我喝酒,话里话外,可是对阮姑娘身边那位沉默的护卫,好奇得很。”
她的目光转向梅梢月,那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梅梢月沉静的面容和包裹着的手上停留片刻。
“能让赤伶第三十一位守护人临时收剑,心生疑惑的人,这世上可不多。”寒烟沉语气平淡,却字字敲在人心上,“尤其是,这位守护人还提到,她在那位护卫身上,感觉到一种……很特别的、属于战场,却又沉淀如深潭的气质。”
梅梢月心中一凛。杨慕清果然注意到了自己,甚至向寒烟沉提及。赤伶的情报网络,竟然敏锐至此?
阮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放下茶杯,语气转冷:“楼主今日前来,若只是为了叙旧或打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们身有要事,不便久扰。”
“要事?”寒烟沉轻轻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是指躲避朝廷海捕,洗刷冤屈?还是指……查明北境异动,阻止可能倾覆国本的祸事?”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梅梢月豁然抬头。秋意暮更是忍不住上前半步,呼吸急促。
寒烟沉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阮棠脸上,那清冷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凝重:“阮姑娘,你我虽立场未必全然相同,但有些话,今日不得不说。你离京这些时日,北境局势,已然生变。狄人各部并非寻常袭扰,其调动隐秘有序,背后似有高人指点,且渗透之深,恐怕已超出边军预料。更麻烦的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皇室暗卫‘十二楼’中,专司监察、肃清叛逆的‘离恨楼’,已有精锐秘密北上,行踪诡秘,目的不明。但据我楼得到的零星消息推测,他们的目标,或许并非仅是狄人,亦可能与……朝中某些势力的‘清洗’,以及追捕‘叛国要犯’有关。”
离恨楼!梅梢月心头巨震。这是直属于皇帝,最为神秘也最为冷酷的一支力量,轻易不会动用。他们北上,意味着京中局势已到了极其严峻的地步,而阮棠的离京,很可能已被某些人视为必须清除的“变数”!
阮棠的脸色终于变了变,尽管她极力控制,但眸中瞬间掠过的寒光与凝重,瞒不过近在咫尺的梅梢月。
“楼主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阮棠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细听之下,已带上一丝紧绷。
“我?”寒烟沉轻轻摇头,“我不要什么。只是觉得,你们若继续留在凉城,无论是被离恨楼的眼线察觉,还是被狄人或其他势力盯上,都无异于困兽之斗。凉城虽大,却也藏不住真龙。更何况……”
她看向小玖,眼神柔和了些:“小玖的药,需要几味特殊的药引,生长在极寒纯净之地。凉城附近,符合条件且相对隐秘的,只有一处——城北百里外的‘梅林山’。”
梅林山?梅梢月记起秋意暮探查时提到的,北部山区近期有异常人马活动痕迹。
“梅林山地处偏僻,山势险峻,多寒潭深谷,寻常人迹罕至。山中有一处废弃的‘观雪庵’,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附近确实可能生长着小玖所需的‘冰魄兰’和‘雪蚕藤’。”寒烟沉缓缓道,“我可以为你们提供一条相对安全的进山路线,以及观雪庵的详细位置。你们去那里,一来可为这位姑娘继续疗伤配药,二来,也可暂时避开凉城这漩涡中心,静观其变。”
她提供了一条退路,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但这提议背后,是真心相助,还是另一个陷阱?
阮棠沉默着,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寒烟沉,仿佛要透过那层轻纱,看穿她的真实意图。
梅梢月也在快速权衡。梅林山地形复杂,适合隐蔽,但也意味着一旦被围困,更难脱身。寒烟沉的消息若属实,离恨楼和狄人都可能构成巨大威胁,留在凉城确实风险极高。小玖配药也需要那两味药引……
“楼主为何要帮我们?”阮棠终于问道,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寒烟沉轻轻拂了拂衣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那种超然的平淡:“原因很多。或许是因为小玖叫我一声姐姐,我不想她卷入太深。或许是因为,我看那离恨楼行事过于阴诡,不太顺眼。也或许……”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阮棠和梅梢月,意味深长,“只是觉得,这潭水已经够浑了,多留几条有意思的鱼,将来这天下,或许会更有趣些。”
她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羊皮纸,放在石桌上:“路线和地点都在上面。去与不去,你们自行决断。离开时,可走西侧角门,那里今夜亥时初刻,会有一炷香的空隙。”
说完,她对小玖点了点头,转身便向院外走去,天水碧的裙裾拂过青石地面,悄无声息。管事如同影子般跟上,院门轻轻合拢。
小院中,茶香未散,却已是一片沉寂。
石桌上那卷羊皮纸,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份来自未知的邀请,也像一道新的选择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阮棠。
阮棠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触碰到那冰凉的羊皮纸边缘。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仿佛望向北方那隐约可见的、苍茫的山峦轮廓。
梅梢月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思绪、决断,以及那份永不会熄灭的坚韧。无论她做出何种选择,无论前路是梅林山的冰雪,还是更深的漩涡,她都会在她身边,握紧手中的刀。
腊梅的幽香,混合着未散的药香与茶烟,在暮色渐合的庭院中,丝丝缕缕,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