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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夜共此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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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诗铃轻快如铃音的指引下,穿过最后一片在夜色中枝桠嶙峋、暗香浮动的老梅林,那座名为“观雪庵”的废弃山庄,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亮了眼前的光景。说是“庵”,其实更像个依山而建、规模不小的山庄。黑瓦白墙的院落已经有些残破,墙头生着枯草,门楣上的匾额字迹斑驳,但整体框架尚在,在清冷月辉与周遭白雪的映衬下,自有一股遗世独立的孤清与宁谧。
庵门虚掩,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山林中传得很远。院内铺着青石板,积着薄雪,角落里有口荒废的石井,旁边几株老梅树姿态遒劲,有些枝头已然鼓起小小的、深红的花苞,在寒夜里散发着极其幽微的冷香。
正殿和两侧厢房的门窗多有破损,但主体结构看起来还算稳固。唐诗铃熟门熟路地引着她们来到东侧一处相对完好的厢房前:“这里以前是客舍,里面东西旧了些,但遮风挡雪没问题,也比正殿暖和些。”
推开房门,一股陈旧但还算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张还算宽大的木榻,榻上有积年的草垫和一层薄薄的灰尘。窗户纸破了几处,冷风丝丝缕缕地灌入。
小玖放下药篓,立刻开始动手收拾,嘴里念叨着:“得先点个火,驱驱寒气,梅姐姐不能受凉。”她身上带着火折子,很快在屋角找到一个废弃的火盆,又从院中寻了些干燥的松枝和旧木料,麻利地生起了一小堆火。
橘红色的火光跳跃起来,瞬间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实实在在的暖意。光影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映亮了几张风尘仆仆却各怀心事的脸。
唐诗铃帮着打扫了一下桌椅上的灰尘,又不知从哪里翻出两个勉强能用的陶罐,跑到院中井边(井已枯,但旁边有积存的雪水),清洗干净,盛了雪回来,架在火盆边烧着。她动作灵巧,对这里的环境确实熟悉,仿佛真是回到了某个秘密基地。
“阮姐姐,梅姐姐,你们先休息一下,热水一会儿就好。”唐诗铃摆好陶罐,拍拍手上的灰,眼睛亮晶晶的,“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找点能吃的东西,我记得后山好像有野冬菇和冻住的野果子!”
阮棠叫住她:“唐姑娘,天色已晚,山林危险,不必麻烦。我们带有干粮。”
“不麻烦不麻烦!”唐诗铃摇头,头上的小银铃叮当作响,“我知道哪里安全!很快回来!等着我哦!”说完,也不等阮棠再阻拦,就像一只真正的山林小兽,轻巧地溜出了房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与梅林阴影中。
阮棠眉头微蹙,但并未深究。她走到窗边,借着月光和火光,仔细观察着窗外院落和远处山林的动静。梅梢月也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暂时,除了风声和偶尔积雪压断枯枝的轻响,并无异常。
小玖烧好了热水,先倒了一些在干净的布巾上,递给梅梢月:“梅姐姐,擦擦脸,暖暖手。”又倒了一碗,小心地吹凉些,递到阮棠手边:“阮姐姐,你也喝点热水。”
阮棠接过,低声道了谢。温热的清水入喉,驱散了攀爬山路的寒意与疲惫。她看着小玖忙前忙后照顾梅梢月,又看看这简陋却因火光而显得有了几分温暖的屋子,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与世隔绝的山坳里,得到了片刻的松弛。
梅梢月用温热的布巾擦了脸和手,感觉冻得有些麻木的指尖恢复了知觉。她走到火盆边,伸出手烤着火,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姿态放松而自然,即便是在这样简陋陌生的环境里,也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阮棠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一路奔波的惊险、算计、不安,在梅梢月身边,似乎都变得可以承受了。这个人,就像这山中的雪,安静,清冷,却能在最寒冽的时候,予人一份纯粹的宁静与支撑。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银铃轻响,唐诗铃回来了。她怀里用衣襟兜着一捧东西,兴冲冲地跑进来:“看!我找到了野冬菇!还有几个冻得硬邦邦的山楂和榛子!可惜天太黑,没找到更多。”
她将东西放在桌上,野冬菇很小,但很新鲜,山楂红艳艳的,榛子个头饱满。小玖眼睛一亮:“冬菇可以煮汤!正好我带了点盐和姜片!”
于是,简单的晚饭有了着落。小玖用带来的小锅煮了冬菇汤,又将干粮烤热,就着热汤和酸甜的山楂、香脆的榛子,一顿在荒山野岭中堪称“丰盛”的晚餐便准备好了。
四人围坐在火盆边,就着温暖的火焰和简单的食物。汤很鲜美,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小玖和唐诗铃边吃边小声说话,一个说着配药的趣事,一个讲着山林里的见闻,气氛竟是难得的轻松。
阮棠吃得不多,但神情明显比在凉城时舒缓了许多。梅梢月安静地吃着,时不时将烤得最软热的饼子默默放到阮棠手边,或者将她喜欢的榛子轻轻推过去。
饭后,小玖又开始鼓捣她的药。第一剂药已经煎好,她小心地滤出药汁,端给梅梢月:“梅姐姐,趁热喝,可能会有点苦,但对喉咙好。”
梅梢月接过药碗,黑色的药汁冒着热气,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她面色不改,一口气缓缓饮尽。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灼热和微微的刺痛感,但随即又有一丝清凉蔓延开来,似乎真的缓解了那顽固的滞涩。
看她喝得干脆,眉头都没皱一下,阮棠的视线在她沾了少许药汁的唇角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端起自己的水碗喝了一口。
夜深了。小玖和唐诗铃一起动手,将木榻上的旧草垫拍打干净,又铺上她们带来的简易铺盖。木榻不算小,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阮姐姐,梅姐姐,你们睡榻上吧。”小玖乖巧地说,“我和诗铃姐姐打地铺就好,我们有厚毯子,靠近火盆,不冷的。”
阮棠本想说什么,但看着小玖和唐诗铃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铺地铺,便没有再坚持。梅梢月也对她微微摇头,示意无妨。
简单的梳洗后,火盆里的柴火添足,屋内暖意融融。小玖和唐诗铃很快在地铺上相拥着睡着了,两个少女的呼吸声均匀轻浅,带着旅途劳顿后的安然。
阮棠和梅梢月并肩躺在木榻上。铺盖不算厚实,但足够保暖。两人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屋外,山风呼啸着掠过梅林和屋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偶尔有积雪从枝头簌簌落下。但屋内,只有柴火细微的噼啪声,和身边人清浅的呼吸。
月光从破旧的窗纸缝隙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梅梢月睁着眼,望着屋顶模糊的椽子,毫无睡意。身体的疲惫还在,但精神却异常清醒。这短暂的安宁,像是偷来的时光,让她心底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阮棠。阮棠似乎也没睡着,仰面躺着,眼睛望着黑暗的虚空,不知在想什么。月光勾勒出她挺秀的鼻梁和精致的下颌线,褪去了白日的威严与冷冽,在静谧的夜里,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美丽。
似乎察觉到了梅梢月的目光,阮棠也微微偏过头,两人的视线在昏暗中相遇。
梅梢月看不清阮棠眼中的情绪,却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丝迟疑,一丝探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阮棠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近乎叹息般唤了一声:“……梢月。”
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声盖过。但那两个字,像羽毛般轻轻搔刮过梅梢月的心尖。她有多久,没有听到阮棠这样叫她的名字了?不是“梅将军”,不是生疏的称谓,而是褪去了所有身份隔阂的、仅仅属于“阮棠”对“梅梢月”的称呼。
梅梢月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泉水缓缓浸过,柔软得一塌糊涂。她无法回应,只能静静地、深深地看着阮棠,用目光传递着自己无法言说的情绪。
阮棠似乎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转回头,重新看向屋顶,过了一会儿,才用更轻的声音说:“你的手……还疼吗?”
梅梢月摇了摇头,想起黑暗中她可能看不清,便伸出那只受伤的手,轻轻碰了碰阮棠搁在身侧的手背,然后很快收了回来,以示无碍。
阮棠的手背微凉。被梅梢月温热的指尖碰触,她似乎颤了一下,却没有躲开。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有之前的紧绷或尴尬,反而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亲昵的气息。
又过了一会儿,阮棠忽然低声说:“这里……挺安静的。”
梅梢月轻轻“嗯”了一声,虽然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但胸腔的振动在寂静中依稀可辨。
“比宫里安静。”阮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梅梢月诉说,“也比凉城……让人安心些。”
梅梢月听出了她话语里那一丝极淡的疲惫。是啊,她是女帝,肩负着整个王朝,日夜面对的是无尽的责任、算计与孤独。这山野废庵的寒夜,或许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可以卸下所有重担,仅仅作为“阮棠”存在的片刻。
梅梢月心中涌起一阵绵密的心疼。她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碰触,而是轻轻覆在了阮棠的手背上,掌心温暖,带着安抚的力道。
阮棠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却没有抽回手。片刻后,她的手微微翻转,竟反过来,轻轻握住了梅梢月的手指。
两人的手在黑暗与温暖中交握,指尖相触,掌心相贴。没有更多言语,也没有更多动作,只是这样静静地握着。
屋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火光在盆中温柔地跳跃,将两人交叠的手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仿佛要融进那古老的岁月痕迹里。
在这远离尘嚣、危机暂伏的雪夜山庵中,于这一榻简陋的温暖里,两颗曾经隔着君臣鸿沟、历经磨难猜疑的心,以一种无声的方式,悄然靠近,分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只属于彼此的宁静与暖意。
梅梢月闭上眼,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阮棠微凉却坚定的温度,和那细微却清晰的脉搏跳动。喉咙的滞涩依旧存在,前路的迷雾仍未散去,但此刻,心中却无比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