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江山万里云》令子京

26、第 26 章

　　云弗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十二岁去南海子的时候。

　　南囿秋风。

　　秋天，是一定要到南海子的。

　　康乐帝浩浩荡荡一行人，夜晚从宫中出发，早上就到了。

　　云弗以往是跟着徐皇后的车驾的，那年因为徐皇后感染风寒没有去，她就跟在了德妃的车驾后。

　　上一年云弗已经能骑马射杀一些小的野兽了，过去一年她骑马、射箭都有进步，因而对于此次行猎很是期待。前几天，康乐帝来坤宁宫时和她说她今年要是能猎到鹿，就赏她一对小玉虎。

　　由于兴奋，她久久不能入睡，干脆起来扒着窗口向外探看。

　　没一会儿，在德妃车驾旁的周祈政就注意到了她的动静。

　　“怎么了？睡不着？”周祈政问。

　　“嗯。”云弗点头，眨巴着眼睛看着周祈政，“三哥哥，我能出来玩会儿吗？这个窗子小，看的我脖子疼。”最后一句说的娇弱弱的，生怕周祈政不答应。

　　周祈政闻言笑看着她，“出来可以，但要听话。”

　　“好！”云弗兴奋道，“我一定听三哥哥的话！”

　　云弗的马在后面，周祈政就把她抱到了自己的马上，两人同乘。

　　秋天的夜空，高远广阔，朗月当空，繁星满天。

　　习习微风吹来，云弗舒服得闭上了眼睛，满足地哼了一声。

　　周祈政低头看着她的表情笑了，而后把自己的披风往她身上裹了裹。

　　“三哥哥，你看，北斗七星。”云弗指着天上的勺子形状的星斗。

　　“嗯。”周祈政随着她的手看着，“你还记着七星是指哪七星吗？”

　　“七星是指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也称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云弗说罢仰着脸看向周祈政，“我八岁时你教的我，我一直记着呢。”

　　周祈政看着她乖巧、得意的模样，忍不住在她鼻子上轻刮了一下，“不错。”

　　“你教我的我都记着呢。”说罢，她为了证明吟诵起了周祈政那时教她的诗：“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周祈政看着她心里有种作为兄长的满足和骄傲，“嗯，我们阿弗是个好学生。”

　　“那是因为我有个好老师。”云弗一脸自豪地看着周祈政，眼里亮晶晶的。

　　“今天嘴怎么这么甜？”周祈政低头笑问。

　　“三哥哥，明天打猎我和你一起好不好呀？”怕他不同意，云弗继续道：“我现在射术比之前好，不会给你拖后腿的。”三哥哥手下的夏源惯会以口技引野兽，跟着他的话，她今年猎个鹿一定不是问题。

　　“可以。”周祈政不疑有他，马上答应了。她骑马、射箭都是他教的，她什么水平他清楚得很。帮忙是肯定没戏的，但是她要是高兴随她玩玩也好。

　　“三哥哥，你最好了！”云弗高兴地喊出了声，往他怀里靠了靠，亲昵地蹭了蹭。

　　周祈政低头看她这样子，像极了母亲之前养的狸奴。自从那狸奴死后，母亲就没有再养了。他知道母亲是怕伤心，得到后再失去不如不得到。

　　想到这，周祈政低声看着云弗问道：“阿弗，我下个月要去江南一趟，我不在的日子里你替我多陪陪姨妃好不好？”

　　“好呀。我现在是两天去一回，那我以后一天去一回。”云弗笑道。

　　“好。等三哥哥回来给你带礼物，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嗯……”云弗手指放在嘴边认真想着，很为难的样子。

　　“怎么了？”

　　“三哥哥，你去江南会去苏州吗？”

　　“会。”

　　“那你去替我尝尝苏州玄妙观前的蟹黄汤包，好不好？”见他不解，云弗解释道：“姨母说，她们之前在苏州时，母亲最爱吃那的汤包。这个肯定是带不回来的，你去替我尝尝好不好？”

　　周祈政听完后，嗯了一声，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好，三哥哥一定替你尝尝。”

　　“谢谢三哥哥。”云弗语气认真。

　　周祈政心有所动，怕惹她想起伤心事，话锋一转，问道：“除了这个，还想要什么？我还会去扬州，那里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云弗作思索状，“我想不出来了。”

　　“暂时想不出来也没关系，等三哥哥走之前想到就行……嗯，我走了也没关系，可以写信让宫里的飞鸽带给我。”周祈政道。

　　“好。”云弗笑答。

　　一阵夜风吹起她额前的刘海儿，露出光洁的额头。

　　周祈政低声问道：“冷不冷？要不要回去？”

　　云弗摇头，“不冷。三哥哥，我还想再看会儿星星。这里的星星感觉比在宫里看到的更多、更亮。”云弗仰头看着天，随之看到什么拍着周祈政的手臂兴奋道：“三哥哥，你看，银河好漂亮啊！”

　　周祈政抬头，一条玉带横贯夜空，遥遥迢迢。

　　云弗轻轻哼起卫国公教她的《诗经》：

　　“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

　　追琢其章，金玉其相。勉勉我王，纲纪四方。”

　　周祈政听着也跟着和起来。

　　渐渐地，歌声低下去，再低下去，最后消失于唇齿。

　　哼歌的人靠在身后人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周祈政一手搂着人的腰，一手扶着人的头，轻轻唤了两声。怀里的人哼了一声，皱起了眉，不满被打扰。

　　周祈政无奈地默默叹了口气，身子往后仰了仰，让人靠得更舒服。而后，他放慢了马速，想着等云弗睡实了再放到马车上。

　　马蹄声踏踏，车辙声辚辚。

　　秋风嫋嫋，寒蝉切切。

　　怀里人的呼吸渐渐平缓。

　　皎洁月下，周祈政将怀中的人抱下了马，安置到了马车上。

　　他骑上马后来到德妃的车驾旁，知道人也睡着后，抬头看着夜空，心中无比安宁。

　　第二天，云弗睡醒后，神采奕奕。梳洗换装后，她踏出营帐，看到周祈政，高兴地跑过去和他说话。

　　“三哥哥，昨天晚上谢谢你。”云弗道。

　　“睡得怎么样？”周祈政笑问。

　　“特别好。”云弗笑答，“我今天一定能射到鹿！”

　　“有这个精神很好。你如果射到了鹿，我给你重新做张弓。”周祈政鼓励她。

　　“真的？！”云弗很是心动，既有玉虎，又有新弓，“我一定能做到的。”她攥起拳头给自己打气。

　　周祈政学她的样子，攥起一个拳头，发出打猎时的助威声，“虎！”

　　“虎！”云弗也学他喊了一声。

　　两人面对面喊着，不远处的卫国公看到走了过来。

　　“祖父。”云弗行了礼。

　　“嗯。都准备好了？”卫国公问。

　　“准备好了，我这次要射鹿！”云弗志气满满。

　　“有这个志气很好，但还是以安全为第一。”卫国公嘱咐她。

　　“好。”云弗答，“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嗯。”卫国公和云弗平时接触毕竟有限，而且两人年纪相差又大，云弗和他在一起时总是有些拘束。因此，周祈政跟他说云弗这次和他一起时，他也就没说什么。他能看出来，比起他，云弗更愿意跟周祈政一起。

　　“国公放心，我会照顾她的。”周祈政向卫国公道。

　　“我在这就替云弗谢过三皇子了。”

　　“云弗一直喊我三哥哥，照顾妹妹是哥哥该做的。”

　　卫国公闻言点了点头，又看了云弗一眼，正色道：“跟着三皇子不可擅动，要有组织、有纪律。”

　　“是，祖父。”云弗也正经起来，“我一定听三哥哥的话。”

　　周祈政看她正经的模样，嘴角弯了弯。

　　打猎开始后，云弗骑马跟在周祈政身旁，两人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二十几个人。

　　不一会儿周祈政就射了一只野猪，一群人高喊着“虎”。

　　云弗被这气氛感染，双眼盯着四周，祈祷着能射到鹿。

　　大概又跑了一会儿，一行人里都猎到了猎物，只有云弗还空着手。

　　周祈政看夏源一眼，夏源会意，双手抵唇开始学鹿鸣。

　　“呦呦，呦呦……”

　　等草丛里传来动静，周祈政抬手示意后面的人收声，而后看向一旁的云弗。

　　云弗搭箭引弓，待鹿一探头，松手送箭，箭矢正中鹿颈。

　　但因为她力气小，鹿挣扎了一下就跑走了。

　　“不要灰心，一箭不够就两箭。”周祈政在一旁道。

　　云弗骑马追鹿，再次引弓，而后一箭射去射中了鹿腹。

　　鹿倒了下来，随后又挣扎着起身向前跑去，但跑得慢了很多。

　　云弗紧追着这头鹿，待要射出第三箭，一头小鹿跑出来护在受伤的大鹿身前。

　　云弗看到后手一歪，射偏了。

　　后面有人拉弓欲射，云弗挡住了。

　　“三哥哥，放过它们吧。”云弗挡在了周祈政身前，“放它们母子一马吧。”

　　周祈政了然，挥手让后面的人放下了弓，“它受了伤，活不下去的。”

　　“你可以救它们的对吗？你让人救救它，给它治好伤。”云弗哀求道。

　　周祈政看着她面色急切，眼中似有泪光，转头对夏源道：“把小鹿麻醉了和大鹿一起送到海户那里，医治好放归吧。”

　　“是。”

　　夏源领了命将箭头上涂上了麻醉药，随后向小鹿射去。小鹿中箭后，倒在地上，挣扎着起身后，站立不稳又倒下去。大鹿在一旁以头拱小鹿的头，发出悲鸣。

　　云弗不忍看，转过了头。

　　周祈政见状安慰道：“它们不会有事的。”

　　“三哥哥，我这样做是不是很虚伪？明明是来打猎的，猎物马上要到手却让你放了它。”云弗低着头闷闷道。

　　“我没有这样觉得。父皇之前打猎时也曾经放走过一头鹿，他跟你一样不忍看着小鹿失去自己的母亲。这不是虚伪，是仁慈。人为万物长，当有仁慈心。”

　　云弗抬起头，恳切地看着周祈政道：“看到小鹿我就想到了自己。我虽然没有见过母亲，但是如果能让她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你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你这么想，一定会很欣慰。”周祈政柔声道，“她看到你这么做，一定会觉得你很善良。”

　　“真的吗？”云弗问。

　　“三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周祈政道。

　　云弗摇头，“没有。”

　　“这就是了。”周祈政看她心情好转，鼓舞道：“好了。现在还有时间，跟三哥哥去打虎怎么样？老虎下了山，可是要吃人的。”

　　云弗点头道了声好。

　　接下来，周祈政等人射杀了六只野猪、七只猞猁、九头狼，但是一直没见到老虎。

　　“主子，海户说老虎都被赶到二皇子那边去了。”夏源从海户那里回来道。

　　“随他们赶。近处就这几只，我们往深处走，那边猎物多。”周祈政道。

　　“好！呜呜！”后面的人高喊着。

　　云弗在一旁看着，她还没有去过丛林深处。

　　“不要怕，三哥哥会保护你的。”周祈政转头笑着对云弗道。

　　“嗯。”有了周祈政这句话，云弗重拾勇气，拉进缰绳随周祈政打马向前。

　　丛林深处果真如周祈政所说果真猎物更多，当然也更凶残。

　　不一会儿，云弗就听到了虎啸。

　　一行人都拉起了弓，云弗也跟着拉起了弓。

　　草丛中一动，周祈政一箭射去，没了动静。

　　众人正要叫好，一头吊睛白额虎从丛中跳出来，直冲着云弗而去。

　　周祈政搭弓射了第二箭。箭从云弗身旁飞过时，一只稍小的箭同时射出，两只箭并在一起，正中老虎的额头。

　　老虎瞬间泄了力，直直向下栽去。

　　周祈政马上又补了一箭。

　　老虎彻底趴在了地上。

　　周祈政驱马赶到云弗身边，“没事吧？”

　　云弗虽然害怕，但还算镇定，“我没事。”

　　地上的老虎垂死挣扎着，欲起身而不能。周祈政见状下了马，走到云弗身旁示意她也下马。

　　周祈政拔出马背上的剑，拉着云弗走到老虎身前，引她的手放在剑柄上，“你可以因为仁慈放过对你没有伤害的鹿，但是如果是想置你于死地的敌人，就要亲眼看到它断了最后一口气。”

　　说着他握住云弗的手一剑向老虎的咽喉处刺去，随后转动剑身，老虎发出呜咽声，彻底闭上了眼睛。

　　喷薄而出的鲜血飞溅在云弗的脸上，她连眼都没眨，只紧盯着老虎的双眼，想着它临死前与她对视的眼神，久久不能平静。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云弗朦朦胧胧睁开眼。

　　梦里陪她杀虎的人就坐在身旁。

　　那次秋狝，云弗虽然没有猎到鹿，最后还是得到了玉虎。康乐帝对她能射中老虎大加夸赞，看着她和周祈政一齐射入虎额间的箭啧啧称奇。

　　周祈政临去江南前，云弗把那一对玉虎分了一个给他，因为觉得功劳是两个人的。

　　周祈政收下揣到了怀里问她想好要什么了吗。

　　“嗯。”云弗点头，看着周祈政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平安回来。”

　　周祈政怔了一下。

　　“三哥哥你平安回来就是给我最大的礼物。”云弗认真道。

　　看着眼前的人和所处的环境，她意识到他安全了。

　　周祈政似有所感，也睁开了眼睛，看见她柔和的目光和嘴角飘渺的笑容，心中一软，“醒了？有没有不适？”

　　云弗摇头，细细看着他。

　　周祈政了然，“我没事。”

　　两个人彼此心中有不少问题，但此刻谁都不想出声打扰了这冬夜的静谧。

　　云弗重又闭上了眼睛，沉浸在往日美好的回忆里。那次，周祈政从江南回来时给她带的礼物——吃的、穿的、玩的，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把镶宝石的短刀，就是她用来威胁他的近卫的那一把。

　　周祈政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宁静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