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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雨中身残心已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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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踉跄走到一边,扶着墙慢慢往宫门走去。每走一步,他都感觉有人在后边狠狠踹上一脚,浸满雨水的衣服又像重重的水袋。
走到半路,他突然拧着眉,实在忍受不住口腔里铁锈的味道,闷头吐出苦水。
紫漱圣者故意远远跟在身后,不再上前为他撑伞,恨不得他走不到宫门便晕倒。
拐过几个弯,冷风肆意袭过他全身,上官鹤然的皮肤被雨水击打得有些发麻,湿透的衣裳紧贴着皮肉,比冰块还冷。
每十步就停下来,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他抬眼才看到宫门。
宫门外的侍卫见状,惊恐地伸手想上前搀扶上官鹤然,紫漱圣者忽然出现拦住他们,还通传陛下口谕。
上官鹤然忍着疼痛,直径跪在宫门前。
膝盖砸向地面时,还捡起几簇水花,银针似的雨骤然变得像白珠滚落,打在身上更疼了。
紫漱圣者抬眼,手伸到伞外接过一滴雨水,看着地上的人说:“这雨下大了,安鸿将军可要先避避雨?”
那种天地在摇晃的感觉又出现在眼前,雨声哗然,他听不清那个人说的话。
下雨也好,起码不会有人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
曾经高高在上的正一品大将军,竟也会沦为雨中泥泞。
紫漱圣者上前几步,伞完美停在他身前,愣是一点也不愿施舍。
“雨天赶巧,好为安鸿将军洗涤干净灵魂。”
上官鹤然的目光直直望着前方,好像没有听到一字一语。
眼瞧着无趣,紫漱圣者回到宫门下,慢慢打理起手肘上挎着的拂尘。
一个时辰后,上官鹤然被雨水敲打得意识模糊,快要晕过去时,脑子闪过一阵声音和画面逼醒自己。
他也不记得是什么,许是死前的幻觉。
不过,提起死。
他又想起那次在北雍,身负重伤倒在石堆旁粗喘的样子。
比起在宫内遭奸臣陷害,他更愿意身死异乡,但也是要为战争而死。
临近两个时辰,紫漱圣者见雨势有变大的征兆,上前提醒他时间后,就仓惶而逃。
上官鹤然身心俱疲,整个身体没有一点知觉,还冷得有些颤抖。
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总幻想有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渐渐的,上官鹤然睁开眼,感觉到头顶没有再被雨水敲打。
他以为又是紫漱圣者赶回来嘲讽,抬眼冷冷地扫视过去,瞳孔里却映着另一个人:
他的浅紫色衣袍像一幅浸透月色的水墨画,胸前用银线绣着几茎??修竹纹样??,竹叶的尖端点缀着若隐若现的??珍珠光泽??,仿佛夜露凝于枝叶。袍袖??随风轻摆,外层灰纱上绣有??波浪状暗纹??。目光如炬,鼻侧隐约有颗浅痣,好一副美人骨。
那个人把纸伞一倾,上官鹤然的身上便不再淋到雨。
四目相对,上官鹤然心头一颤,身上的戾气悄然散去。额前细发上的雨水滴在脸旁,接着滑落到地上,仿佛能听到响声。
以为是幻觉,上官鹤然闭上眼又睁开,无论重复多少次,眼前始终是这个人。
明明雨天暗沉,他却在那个人身上看到了和煦的阳光,靠近些,冷意都在消退。
这种感觉,在之前也曾有过……
风扯着雨幕横扑过来,砸在地上泛起阵阵水花。
他垂着眼睑,意识开始模糊,只听到耳边砸落一句话:
“上官鹤然,我想让你活。”
那声音宛如雪后初霁的山涧,每一道回响都冰清玉透;又像蒲公英絮,随风吹起而后降落在无垠的草地。
沈砚昀伸出手,上官鹤然摆头冲破眼前的迷雾,毫不犹豫地搭手过去,而后在他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身。
下一秒,上官鹤然喉咙间又涌出铁锈味,随着身体向前一倾,大口鲜血从嘴里吐出,浑在雨水里被冲淡掉那抹色彩。
沈砚昀蹙眉,着急地喊:“上官将军!”
上官鹤然连咳几下,抬手稳稳地扶住将要掉落的伞,生怕沈砚昀被雨水浸湿。
“我……无碍。”
“你浑身湿透,只怕明日必定要得风寒。”
“我这不是……还有你吗?”
上官鹤然孱弱地扯起笑,抬头看着他的那双焦急的眼眸。
霎时间,上官鹤然失去力气,扑倒在沈砚昀怀中,意识再次模糊起来。
他不甘地拼命撑开眼,嘴边涌出鲜血,问:
“你……刚才说想让我活……对吗?”
他没看到沈砚昀有反应,闭眼后又强行睁开,不停地重复下去,可能睁眼的次数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睁眼,他听到沈砚昀的鼻息很轻,呼吸声低缓:
“你只能死在我手里。”
“……”
再次睁开眼时,上官鹤然就见自己躺在床上,嘴里还弥漫着一阵苦味,好像是药。
他额头挂着汗珠,本想坐起来又感觉身体没有力气,只好听天由命。
上官鹤然打量起四周,往身旁望去时,却见沈砚昀撑着右手瞌睡,左手还压在自己的手上。
还别说,平日里一脸正经的沈尚书,睡着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两人上次独处,还是在怿蝻镇的时候。
想了一会,上官鹤然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扯起嘴角,脑中也不再是痛苦的画面。
他偏头盯着沈砚昀,目光从他的发冠扫到面容,而后是衣着,发现与梦中那个人穿的衣服一样,上官鹤然又低头笑了笑。
又看了许久,沈砚昀瞌睡时忽然一用力点头,手臂往后收去,身体前倾的同时头好似要往床上砸,吓得上官鹤然急忙伸手,温暖的指腹触碰到他的脸,还感到有些冰凉。
沈砚昀猛然惊醒,睁眼倒看见下巴被面前的人撑住,下意识躲开他的手。
“你醒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冰?”
四目相对,两个人同时发问。
“我很早就醒了。”上官鹤然点头,重复刚才的话,“你的脸怎么这么冰?”
“我没事。”
回答完,沈砚昀又观察起他的脸色:“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除了臀部的伤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上官鹤然死要面子,轻声道:“习武之人身强体壮,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真是好笑。
他怕是忘了在宫门前,是谁扑倒在沈砚昀怀中晕了过去的。
上官鹤然被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看着外边问:“这里是哪里?”
“我的卧房。”
“你的卧房?!”
他立即瞪大眼眸看向沈砚昀,那个人却神情自若地去开窗。
“那……我睡了几日?”
沈砚昀走过来,神色未变:“整整一日。”
难怪他会在床边瞌睡……
沈砚昀走出门外吩咐小厮去端药时,上官鹤然还回想起那句“我想让你活”。
回想着,就这么悄然又勾起唇。
他接过药,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又把碗递回去。
沈砚昀看着他一连贯利落的动作,打趣道:“你这时候怎么不怕我在里面下毒了?”
“我的命可是你捡回来的。”
“然后呢?”
“不想救可以直接扔我在宫门前,何又必浪费一剂毒药?”
句句在理,沈砚昀也不好反驳。
他总不能说自己真的愿意浪费毒药吧……
窗台外有淅沥的雨声,屋子里倒很是暖和。
沈砚昀坐在床边,神情凝重地问:“我听闻,跟你一同出征的陈将军都无事,怎么偏偏你要受如此重的刑罚?”
“拜那个紫漱圣者所赐!”
听到这个人,沈砚昀低眸沉思,很快又回过神。
“为何?”
“出征前我便觉得此人行为怪异,他还卜卦出刃延之战凶多吉少。我和他打了个赌,倘若大捷归来,他便自行离开庚昭国;要是我输了,就自请重责。”上官鹤然说着,紧握拳头砸在床上,“没想到,还真的被他卜卦对了。”
沈砚昀点头,继续追问:
“那刃延之战,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领兵进入刃延想阻断他们的贸易往来,陈将军在山谷外待命。苗疆四处无人,刚到刃延就中了苗疆人的圈套。原来无人只是假象,他们像算准了时机提前撤离,而后山林里埋伏着许多军兵,他们躲在暗处对我们肆意攻击,还有蛊师在我身上下毒。”
“躲在暗处,想来人不会很多,你们退到山谷外,得到援助理应可以回击。”
上官鹤然无奈地摇头,继续说:“埋伏的军兵很多,蛊师还在无意间下蛊,令我们毫无还手之力。幸好海上还有部分兵力,掩护我们回到汶州,否则怕是要亡在苗疆。”
沈砚昀见他已是五味杂陈,转移话题:“那陛下可有说什么?”
“我简略提过一嘴刃延之战,陛下也只是让我和陈将军回去休养。”
上官鹤然闭上眼,淡淡地说:“我辜负了陛下的期许。可能陛下,对我已没有往日那般重视了罢。”
“别的也就罢了。”沈砚昀站起身,眼神带着几分自信,“你如今最重要的是安心养伤,你遭遇蛊毒还回京受罚,倘若是普通人早已命丧九泉,不再养好身体怕是会落下后遗之症。”
上官鹤然自然听说过一个病症:雨中久跪的人要是不治好双腿,以后遇上雨天都会觉得膝盖隐隐作痛。
不过,他可是大将军,怎能跟普通人相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