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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来者刘沁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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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浸了水的旧纸,在宋岱卿沉默的守护和房间里那些无声注视的书卷试卷间,缓慢、沉重地洇开。
窗外的天光一日日挪移,从苍白到灰蒙,又到带着点稀薄暖意的午后。身体里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像湿透的棉袄裹着骨头,但脑子里那些不属于“宋锦吟”的知识却顽固地盘踞着,清晰得发冷。
周六下午,门铃响了。短促的两声,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厨房里的水声停了。宋岱卿擦着手走出来,镜片后的目光透过猫眼向外看了看,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他打开门。
“卿哥哥好!”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拘谨的女声立刻响起。
门口站着一个女生。个头不高,扎着利落的马尾,脸颊被室外的冷风吹得微红,鼻梁上架着副细黑框眼镜。她穿着厚厚的浅色羽绒服,围着条格子围巾,手里拎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纸袋。整个人透着一股干净利落的学生气,眼神却很亮,带着点关切的急切。
“刘沁禾?”宋岱卿侧身让她进来,声音比平时温和些,但依旧没什么波澜,“进来吧,外面冷。”
“诶,好!”刘沁禾换了门口那双显然是宋岱卿临时放出来的客用拖鞋,目光飞快地扫过客厅,最后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我坐在沙发上,身上搭着条薄毯,手里还捏着本摊开的《五年中考》,纯粹是装个样子。
“锦吟!”她几步走过来,羽绒服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声音刻意放轻了,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你……你还好吧?脸色看着还是不太好。”她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把纸袋放在茶几上,“我妈烤了点核桃酥,说给你补补脑子。”
“谢谢。”我扯出一个很淡的笑。刘沁禾……这个名字在空茫的脑子里转了一圈,没激起任何涟漪,像石子投入深井。但她的眼神和语气是真实的关切,这感觉……有点陌生。
宋岱卿倒了杯温水放在刘沁禾面前:“你们聊。”说完,便转身回了厨房,虚掩着门,里面很快又传来水龙头和锅碗的轻微碰撞声,留出空间,又确保能听到动静。
“学校……”
刘沁禾搓了搓手,又推了下眼镜,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最终还是决定直奔主题:
“你请假这段时间,大家……其实都挺担心的。王老师就说你身体不太好,需要休息一阵子。也没具体说什么病。”
她顿了顿,观察着我的表情,“班里……嗯,都以为你可能……要休学一阵?或者转走读了就不来了?毕竟初三了嘛……”
她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在所有人看来,宋锦吟这个节骨眼上长时间消失,几乎等同于放弃了中考冲刺。
“我没休学。”我开口,声音有点哑,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杯水氤氲的热气上,“就是……需要点时间。”
这话说得很模糊,也是实话。我需要时间弄明白自己是谁,而不是回去扮演一个十五岁的、本该为中考焦头烂额的宋锦吟。
“那就好!那就好!”刘沁禾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一个笑容,“我就说嘛!你那么拼,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她语气里的笃定让我微微一怔。看来在旁人眼里,“宋锦吟”确实是个拼命三郎的形象,和这房间里的痕迹高度吻合。
“对了,”她想起什么,从随身背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活页夹,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字迹工整的笔记,“喏,这是最近两周各科的复习重点和笔记,我都给你整理了一份!还有发的卷子,我也都带来了。”
她抽出几张叠好的试卷放在活页夹上,“化学王老师讲有机基础讲得特别细,还有物理的电学综合题,老郑又搞了几道变态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学校里的近况:哪个老师又拖堂了,体育课因为下雨改自习了,模拟考的时间定下来了,班上谁谁谁因为一道题争论得面红耳赤……都是些琐碎的、属于“明州市实验中学初三A班”的日常碎片。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翻动的笔记页上,那些字迹清晰,条理分明。空气里有她带来的、若有似无的护手霜的淡淡甜香,还有厨房飘来的、炖煮食物的温暖气息。
我安静地听着。她口中的那个“班级”,那些“同学”,那些“老师”,对我来说,比墙上那些知识点纸条还要陌生。那是一个“宋锦吟”本该深陷其中、为之奋斗的世界,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她提到的知识点——有机基础?电学综合?——在我脑子里自动对应上了更复杂、更清晰的高中体系模型,显得她笔记上的内容简单得……有些幼稚。这种认知上的错位感,像一根冰冷的细针,时不时刺一下。
“哦,还有,”刘沁禾说到最后,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八卦又忧心的神秘,“听说……下学期开学,可能要把我们A班和隔壁B班打散了重组,按最后一次模考成绩分‘冲刺班’和‘重点班’……压力更大了。锦吟,你……”她犹豫了一下,看着我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
“你真不用太着急,身体最重要!先把身体养好,落下的功课慢慢补,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
她眼神真诚,带着一种学生时代特有的、朴素的义气。这份关心很纯粹,对象是“宋锦吟”。
“嗯,知道了。谢谢你,沁禾。”我点点头,真心实意地道谢。无论我是谁,这份善意是真实的。
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大多是她在说,我在听。
墙上的挂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着。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刘沁禾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我得走啦,还得去趟书店。锦吟,你好好休息!千万别有压力!” 她再次强调,又朝厨房方向提高声音:“卿哥哥,我先走啦!”
厨房门开了一条缝,宋岱卿探出头:“好,路上小心。”
刘沁禾穿上外套,围好围巾,冲我用力挥挥手,像一阵带着书卷气和青春气息的风,又卷着室外的清冷离开了。
门轻轻关上。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和厨房里更清晰的炖煮声。茶几上,那袋核桃酥散发着甜香,那叠厚厚的笔记和试卷静静地躺着,像一份沉甸甸的、来自“宋锦吟”世界的邀请函,或者说,通牒。
我低头,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手。纤细,苍白,指甲透着点不健康的淡粉色。属于一个十五岁、体弱、正在“休养”的初三女生。
可脑子里,那些不属于她的、清晰到冷酷的高中知识,还有那个如幽灵般盘踞不散的“贺沂诚”的名字,都在无声地叫嚣。
宋岱卿端着一小碗炖得软烂的汤出来,放在我面前。热气袅袅。
“喝点汤。”他说,目光扫过茶几上的笔记和试卷,又落回我脸上,带着惯常的、深沉的审视。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汤。香气扑鼻。
身体是宋锦吟的。
世界是宋锦吟的。
关心是给宋锦吟的。
压力也是给宋锦吟的。
那我……到底是谁?
汤的味道很好,很家常。但我咽下去,只觉得喉咙里堵得慌。
无奈望向窗外,冬日的阳光努力穿透云层,在对面楼房的玻璃窗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房间里,书柜上那些沉默的医学典籍和文学巨著,墙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属于“宋锦吟”奋斗印记的纸条,还有枕边那只憨厚的“金柚”,都在无声地凝视着这个占据此处的、迷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