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次修改》秋栖下弦月

12、“小诚”

　　一周的辗转反侧，像在浓雾里摸索。初中的知识？翻翻书页，答案就清晰地浮现在脑子里，简单得近乎乏味。
　　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认知错位感，像细小的沙砾磨着神经——这具身体的虚弱，脑子里不属于它的知识体系，还有那个在暗夜里反复撕扯意识的“贺沂诚”。

　　最后，我做出了决定。

　　“哥，” 早餐桌上，我放下勺子，声音很平静，“跟王老师说一声吧。我在家自己复习，中考那天，我去考。”

　　宋岱卿拿着筷子的手顿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猛地抬起，锐利地审视着我。那目光里有惊疑，有担忧，更深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锦吟，你确定？初三下……”

　　“我确定。” 我打断他，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落下的功课，我自己能补上。去学校……现在不合适。” 我没法解释那种格格不入的窒息感，没法说坐在一群真正的初三生中间，听着那些对我来说过于简单的内容时，内心那种荒诞的撕裂。更没法解释那个名字带来的恐惧。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碗里的粥都凉了。最终，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我跟老师说。” 他没再多问一句，但那份沉重的注视，一直如影随形。

　　于是，日子变成了更单调的循环。在家，对着那些不再构成挑战的初中课本发呆。图书馆，则成了唯一能稍稍透口气、又能被动接触“正常”世界的地方。
　　我需要那些高大的书架，需要周围陌生人的低语和翻书声，来冲淡房间里那种被书卷和试卷无声围剿的压抑。

　　市图书馆二楼，自然科学区。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峡谷，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排列整齐的书脊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浮沉。
　　空气里是纸张、油墨和旧木头混合的沉静气味。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指尖划过冰冷的书脊。

　　就在这时，视线边缘，书架尽头的拐角处，一个身影顿住了。

　　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穿着简单的灰色连帽卫衣，深色牛仔裤，身形瘦削挺拔。他手里拿着两本书，似乎正要离开，目光却像被什么钉住，牢牢锁在我身上。

　　他的表情很复杂。先是纯粹的惊讶，眼睛微微睁大，像是看到了什么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存在。随即，那惊讶迅速沉淀下去，被一种更深沉、更浓烈的东西取代——是难以置信的震动？还是某种沉痛？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眼神里的重量，却像实质般压了过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毫无预兆地窜过我的脊椎。这感觉来得突兀又强烈，不是因为这张脸（我确定从未见过），而是某种……难以捕捉的气质？一个模糊的轮廓？或者仅仅是这眼神里承载的、过于沉重的情绪？

　　我停住脚步，隔着几排书架的光影，与他对视。周围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

　　然后，他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个极轻、带着巨大不确定和试探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书海峡谷里，清晰地飘了过来：

　　“……小诚？”

　　？？！

　　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提到嗓子眼，又在下一秒重重砸回胸腔。

　　小诚？！

　　贺沂诚？！

　　这个名字，这个像诅咒一样盘踞在我意识深处、撕裂我所有认知的名字！竟然从这个陌生人的口中，如此清晰地叫了出来不是幻听，不是梦境，是现实，是活生生的现实！

　　所有的理智、伪装、强装的镇定，在这一声呼唤面前，土崩瓦解！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像一颗被引爆的炮弹，几步就冲到了他面前。
　　在周围零星读者惊愕的注视下，我一把死死攥住了他卫衣的袖口，布料被抓得皱成一团，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尖深深陷进布料里。

　　“你叫我什么？！” 我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带着自己都陌生的颤抖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图书馆的静谧被彻底打破，周围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疑和被打扰的不满。

　　男人显然被我激烈的反应吓了一大跳，身体本能地后仰了一下，试图挣脱我的手。他脸上那复杂的情绪瞬间被惊愕和一丝慌乱取代，眼神飞快地扫过周围那些不悦的视线。

　　“……出去说！”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反手也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不小，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我拉离了这片安静的区域。身后留下几道探究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图书馆侧门外，冬日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瞬间让人打了个寒噤。刚才在暖气房里蒸腾的热血和冲动，被冷风一吹，稍微冷却了些，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

　　我甩开他的手，急促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我死死盯着他，眼睛因为激动而发红：“你是谁？！你怎么知道……那个名字？！你认识我？不，你认识……他？！”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男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抬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他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挣扎。
　　刚才在图书馆里那种沉痛和震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犹豫和一种……近乎恐惧的回避。

　　“我……” 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个音节，又颓然闭上。目光飘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或者只是无意识地放空。

　　“说话啊！” 我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声音拔高，“‘小诚’是谁？贺沂诚又是谁？！我为什么会……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为什么感觉……”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身体里不属于自己的知识、撕裂般的认知错位……所有的一切都堵在那里，让我几乎窒息。

　　他猛地转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那里面有挣扎，有痛苦，甚至……有一丝怜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干涩而低沉：

　　“听着……我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你是怎么……” 他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变成这样的。但是……”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别问了。真的，别问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决绝：

　　“其实这样……挺好的。忘掉那些，就做现在的你。你已经……” 他顿了顿，那个词仿佛有千斤重，“你也死了很多次吧……没有必要……再把自己卷进去。那是个……”

　　他的话戛然而止。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在不远处的路口骤然响起，尖锐地划破了这凝重的气氛。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图书馆门口的临时停车区。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露出宋岱卿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写满审视的脸。他的目光精准地越过车流，落在墙边僵持的我和那个陌生男人身上。那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

　　男人像是被那目光烫到一样，身体猛地一僵，剩下的话彻底咽了回去。他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仓皇的警惕。他飞快地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个极轻、却又沉重无比的摇头。

　　“……就这样吧。保重。” 他丢下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几乎是立刻转身，拉高连帽衫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脚步匆匆地汇入了图书馆侧门涌出的人流中，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男人最后那句“死了”、“没有必要”的话语，还有他那仓惶逃离的背影，像冰冷的楔子，狠狠钉进了我混乱的脑海。

　　我，死了？不，死过了？？没有必要什么，我怎么了？？

　　巨大的信息量和更深的谜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来不及消化，更来不及追赶。

　　“锦吟。” 宋岱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很近，听不出情绪，“回家了。”

　　我缓缓转过身。他站在车旁，冬日的风吹起他深色外套的衣角。他镜片后的眼睛，深不见底，正平静地看着我，也看着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