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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再见翠屏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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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完那句“真不只是梦”,舌根还残留着普洱的苦涩。
欸,全撂了。
铜钱草,爹妈离异,小动作,还有……那颗痣,在他眼里,我现在不是变态,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江寂忧心忡忡的脸在眼前晃,问不出个所以然。我摆摆手,灌下去那杯冷茶,苦得胃都抽了一下。
确认了,又他妈能怎样?
宋岱卿没有妹妹,这是铁打的事实。那个“宋锦吟”,像个凭空捏造的幽灵,只活在我混乱的脑子里。
挫败感像湿透的棉袄裹上来,又沉又冷。但心底那股被勾起的、非要刨根问底的邪火,烧得更旺了。像有个钩子,钩着五脏六腑往一个地方拽——翠屏山。
梦里那个地方,石屋、怀表,一切的起点。
不能一个人去。那地方邪性。念头闪过,第一个蹦出来的名字是江寂。不是宋岱卿那个冰疙瘩,是江寂。
这小子虽然看着不靠谱,傻乐呵,但一起长大的交情,根扎在土里。和他一块儿,心里莫名能定一分。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
“江寂,” 第二天一早,我直接堵到他研究所门口,他顶着俩黑眼圈,一看就是熬夜赶报告,“跟我去个地方。”
“啊?哪?我数据还没……”
“翠屏山。” 我打断他,语气没得商量。
他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随即咧嘴笑了,带着点熬夜后的虚浮:“行啊!正好憋疯了!老贺你终于想起带兄弟放风了?”
他没问为什么,也没提昨天茶室那茬,这让我松了口气。
车开上盘山路,初夏的风带着草木蒸腾的潮热,从车窗灌进来。江寂一路都在聒噪,抱怨导师,吐槽仪器,憧憬着下山去吃哪家新开的火锅。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扫过窗外越来越密的山林。记忆里的地形轮廓,正一点点和眼前重合——陡坡的弧度,几处裸露岩石的位置,还有那条岔向密林深处、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土路。
“停这儿。” 我指着那条岔路。
江寂把车歪在路边,探出头看了看:“嚯,够野的啊!老贺,你啥时候发现这秘密基地的?”
“梦里。” 我推门下车,没看他表情。
“得,又开始了。” 江寂嘟囔着跟下来,锁了车。
路很难走,藤蔓和灌木疯长,几乎盖住了原本的小径。空气里是浓烈的腐叶和湿土味,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江寂跟在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很快开始抱怨:“卧槽……这路……老贺你确定是这儿?我怎么感觉像在钻亚马逊丛林……”
我没理他,凭着脑子里那个清晰的指向,拨开一丛长得异常茂盛、几乎垂到地面的藤萝。后面,赫然是那座几乎嵌进山壁的木屋。比梦里更破败,木门歪斜着,露出黑洞洞的入口,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动物粪便的骚气。
“卧槽!真有屋子!” 江寂凑过来,一脸惊奇,“这地方……废弃护林点?看着像鬼屋。”
心在胸腔里撞得有点快。我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里面比梦里更黑,更脏。积尘厚得能写字,蛛网像破败的纱幔挂得到处都是。那张缺腿的破桌子还在,墙角堆着腐烂的草席和看不清原貌的垃圾。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西南角。
梦里“Null”留言的地方。
我几步跨过去,脚下踢到碎石和不知名的硬物。墙角只有厚厚的、板结的尘土和几块松动的碎石。蹲下,手指在冰冷粗糙的墙面和地面缝隙里用力摸索。
除了硌手的碎石和黏腻的苔藓,什么都没有。没有暗格,没有松动的地砖,更没有那块冰冷的怀表。
空的。
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股一路支撑着我的劲儿,瞬间泄了大半。
“找啥呢?” 江寂捂着鼻子跟进来,用手扇着灰,“这破地方能有啥宝贝?耗子屎还差不多。”
我不死心,又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甚至把那堆烂草席都掀开了。除了更多的灰尘和几只受惊逃窜的潮虫,一无所获。
“走吧,” 江寂拽了拽我胳膊,“味儿太冲了,再待下去要中毒了。”
站在屋外,被山风一吹,燥热和挫败感搅在一起。江寂靠在门框上喘气,拍打着身上的灰:“我说老贺,你到底梦到啥了?非跑这荒山野岭来挖宝?”
“没什么。” 我抹了把脸上的汗,混着灰尘黏腻腻的,“查点东西。”
回城的路上,江寂的聒噪成了背景音。我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失踪案。2010年,翠屏山,江寂(另一个江寂)失踪。这是“梦里”唯一明确的时间地点事件。
回到济世堂,老头子正给一个老太太把脉。我径直钻进阁楼,打开那台老掉牙的电脑。风扇嗡嗡作响,像垂死的苍蝇。浏览器搜索框,输入:“明州市 2010年失踪案翠屏山”。
页面滚动。本地新闻,警方通告,寻人启事平台……一条条点开。
没有……
2010年,明州及周边地区上报的失踪案记录里,没有符合年龄、地点、时间的。输入“江寂”的名字,结果更是寥寥,几条同名同姓的寻人信息,地点时间都对不上。
不死心。又翻本地论坛的老帖,输入关键词搜索。大部分帖子都是无效链接或已被删除。偶尔几个讨论本地旧事的帖子,提到翠屏山,也都是些驴友迷路、野猪伤人之类的陈年旧闻。
没有。
那个在“梦里”墓碑上刻着“江寂之墓 1998-2010”的孩子,在现实的记录里,像从未存在过。
鼠标“啪”地一声被我拍在桌上。烦躁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越收越紧。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一片惨白。阁楼里只有风扇的嗡鸣和我粗重的呼吸。
为什么找不到?
是梦太真,把虚幻的细节当成了现实?还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抹掉了?
“诚!下来吃饭!” 楼下传来老头子的喊声,带着锅铲碰撞的声响。
“来了!” 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的瞬间,阁楼陷入半明半暗的昏沉。角落里,那个被破麻布裹着的长条轮廓,在阴影里沉默着。
日子像被扔进了药碾子。铜臼里的药材换了一茬又一茬,党参、黄芪、当归……干燥的根茎被沉重的碾轮反复碾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咕噜……咕噜……”声,粉屑飞扬,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挥之不去的药味。
我戴着口罩,机械地推动碾轮。胳膊因为重复发力而发酸,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衣领。老头子在一旁的柜台后,慢悠悠地给一包配好的草药打捆,老花镜滑到鼻尖。
“咕噜……咕噜……”
碾轮的声音钻进耳朵,碾碎的仿佛不是药材,而是我脑子里那些混乱的碎片。翠屏山石屋的霉味,宋岱卿冰锥似的眼神,图书馆陌生男人那声“小诚”,墓园风衣的背影,论坛“Null”冰冷的回复,还有苗寨旧屋里被五花大绑时手腕火辣辣的疼……
它们和眼前这枯燥的碾药场景格格不入,却又无比顽固地盘踞着。
“想什么呢?心不在焉。”老头子头也没抬,声音隔着一层药粉的薄雾传来。
“没。”我闷声答,手下加了把力,碾轮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音。
铜臼里一根粗硬的党参根被碾得爆开,碎屑溅到口罩上。
老头子抬眼瞥了我一下,没再说话。
傍晚收工,闩上厚重的木门板。巷子口老王油条摊的油烟味准时飘过来,混着刚出锅油条的焦香和劣质豆油的腻味。
江寂像掐着点出现,一屁股坐在油腻腻的小马扎上。
“老规矩,两根油条一碗甜豆浆!”他冲老王喊,又扭头看我,“咋样?还琢磨你那‘盗梦空间’呢?”
我没接茬,拿起一根刚炸好的油条,烫手,金黄油亮,咬下去“咔嚓”一声脆响。滚烫的面筋在嘴里嚼着,有点发黏。
“真没事?”江寂吸溜着烫嘴的豆浆,含糊不清地问,“那天从山上下来,你脸就跟这锅油似的,黢黑。”
“吃你的。”
我把半根油条塞进他面前的空碗,油条摊昏黄的灯泡下,隔壁桌几个光膀子的大汉在划拳,啤酒瓶碰撞的声音清脆又空洞。
老王佝偻着背,油锅里翻腾的金黄色油条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生活像一锅温吞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沉着无数看不见的渣滓。我坐在这市井的烟火气里,嘴里嚼着油条,脑子里却像开了另一个频道,反复回放着翠屏山空荡的石屋和电脑屏幕上那些“查无此人”的空白页面。
几天后,我还是去了市图书馆。不是自然科学区,而是地方文献和旧报刊阅览室。空气里是纸张陈腐的气息,比药碾子的味道更沉闷。巨大的橡木桌光滑冰凉,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低微的电流声。
管理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动作慢得像放了慢镜头。我填了调阅单,要2010年前后明州本地报纸的微缩胶片。
笨重的机器嗡嗡启动,屏幕亮起惨白的光。我转动旋钮,泛黄的报纸版面一帧帧滑过眼前。
油墨印刷的字迹有些模糊,充斥着那个年代的市井新闻:菜价波动,道路施工,某个劳模表彰,某处商场开业……琐碎、平凡,带着时间的尘埃。
社会新闻版块,寻人启事栏。大多是老人走失,孩子赌气离家……篇幅短小,淹没在广告和花边新闻里。
我一栏一栏仔细扫过,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跳动的屏幕而酸涩发胀。
……没有。
没有“翠屏山”,没有“十二岁男孩”,没有“江寂”。
只有一条不起眼的短讯,夹在豆腐块大小的邻里纠纷报道下面:
【本报讯】近日,有登山爱好者在市郊翠屏山非游览区发现一废弃护林点,屋内存有少量遗留物品,疑为多年前护林员撤离时未及带走。相关部门提醒市民,非开发区域地形复杂,请勿擅自进入,以免发生意外。
日期:2010年4月18日。
护林点遗留物……会是那个铁盒吗?那个装着怀表的铁盒?可它现在在谁手里?
我盯着那条几十个字的短讯,像盯着一个冰冷的嘲讽。线索断在这里,前面是更深的迷雾。
关掉机器,屏幕暗下去。阅览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空调低沉的嗡鸣。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比碾了一天药材还要累。查不到,找不到。那个“梦”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每一个节点都指向虚空。
回到济世堂,阁楼角落那把裹着破麻布的刀,在阴影里沉默着。我甚至懒得再去看它一眼。
日子还得过。药碾子依旧“咕噜……咕噜……”地响,油条摊的油烟味每晚准时飘来。江寂依旧聒噪,老头子依旧沉默。
只是,在那些碾药的间隙,在咬着油条走神的时候,在深夜躺在硬板床上盯着斑驳的天花板时……那股被钩住的感觉从未消失。
不是“宋锦吟”的记忆在催促,是“贺沂诚”自己心里烧着的那团火——一团被荒谬点燃、被迷雾助燃、找不到柴却偏偏不肯熄灭的邪火。
它烧得人坐立不安,烧得这平淡的日子像隔着一层毛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