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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美好的平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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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济世堂后院那口熬药的砂锅,小火慢煨,咕嘟咕嘟,熬出一点沉静的滋味。
碾轮“咕噜……咕噜……”的声音,豆浆细嫩的吠叫,江寂咋咋呼呼的来访,还有老头子沉默的身影,构成了最安稳的节奏。
清晨,天蒙蒙亮,巷子里的石板路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老头子已经开了门板,拿着大竹扫帚,“唰——唰——”地扫着门前的落叶和尘土。豆浆像个灰黄色的毛球,蹲在门槛里边,黑鼻头一耸一耸,好奇地盯着扫帚移动。
扫到它跟前,老头子动作不停,扫帚头轻轻一拨,豆浆就“嘤”一声滚到一边,打个滚又爬起来,抖抖毛,继续蹲着看。
我套上那件沾满各色药渍的旧围裙,开始一天的活计。
铜臼里是待碾的茯苓块,坚硬,灰白。碾轮推上去,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豆浆被这声音吸引,凑过来,仰着小脑袋,黑眼珠跟着碾轮转圈圈。
碾碎的粉末簌簌落下,带着一股土腥气的淡香。它伸出粉舌头,想去舔那落下的粉,被我脚尖轻轻拦住。“脏。”低斥一声,它便委屈地“呜”一下,趴回稍远的地上,下巴搁在爪子上,眼巴巴地看着。
“咕噜……咕噜……”
这声音单调,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胳膊重复着推拉的动作,思绪反而沉静下来。
那些纠缠不清的谜团,宋锦吟,失踪的江寂,宋岱卿冰冷的眼神……像被碾碎的茯苓,暂时沉在了药粉的底层。
阳光从高高的木格窗斜射进来,光柱里浮尘飞舞,落在碾轮光滑的铜面上,也落在豆浆灰黄的绒毛上。
江寂通常踩着午饭点来。研究所的白大褂往济世堂门后的钉子上随手一挂,人就像没了骨头似的瘫在待客的长条木椅上。
“饿死了老贺!有吃的没?”
“只有昨天的剩饺子。”我从后院小厨房探出头。
“剩饺子也行!热热!”他毫不嫌弃。
豆浆一见他,尾巴摇成了风扇,扑上去就往他腿上爬。
江寂一边躲着它热情的爪子,一边从带来的纸袋里掏东西:“喏,给我儿子带的磨牙棒!进口货!” 一根裹着肉干碎屑的骨头棒塞到豆浆嘴里,小家伙立刻叼着跑到角落,心满意足地啃起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护食声。
热好的饺子端上桌,皮有点坨了。江寂也不在乎,夹起一个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
“啧……烫……老贺你手艺真该练练了,这饺子皮厚的……”
“爱吃不吃。”我懒得理他,自己也夹起一个。韭菜鸡蛋馅,放久了有点蔫,但咸淡刚好。
后院的门开着,初夏的风带着晒草药的微苦气味吹进来。
老头子坐在柜台后,就着一碟酱黄瓜,慢悠悠地喝着一小盅温过的黄酒。豆浆啃骨头的声音成了背景音。
下午的时光更慢。老头子有时会戴上老花镜,翻他那几本纸页发黄、边角卷起的线装医书,手指在竖排的繁体字上慢慢划过。
有时会背着手,在后院那几簸箕摊开的药材前踱步,抓起一把晒得半干的薄荷叶,放在鼻尖嗅嗅,又放回去,调整一下位置,让阳光晒得更均匀些。
我继续推碾轮。不同的药材轮番上场。碾桔梗时,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甜腥气;碾黄连时,那浓烈的苦味能钻进指甲缝里,几天都散不掉。
豆浆对每种新味道都充满好奇,总要凑过来闻闻,被苦得直打喷嚏,甩甩头,又锲而不舍地凑上来。
后来学乖了,只远远地蹲着看,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分辨空气里的信息。
江寂偶尔会赖着不走,霸占着那张长椅,捧着手机打游戏,嘴里骂骂咧咧。老头子也不赶他,只在他声音太大时,撩起眼皮,用指节在柜台上不轻不重地敲两下。江寂立刻噤声,缩缩脖子,把手机音量调低。过一会儿,又忘了形。
傍晚收工,闩门板的“哐当”声是宣告。豆浆知道要出门了,兴奋地在脚边打转,牵引绳一扣上,就迫不及待地往外冲。
巷子口老王油条摊的油烟准时升腾。金黄色的油条在翻滚的油锅里膨胀,发出“滋啦”的诱人声响。老王佝偻着背,动作麻利地用长筷子翻动。
“两根油条,一碗咸豆花。”我在油腻腻的小马扎上坐下。
“好嘞!”老王吆喝一声。
豆浆乖乖趴在我脚边,黑鼻头使劲嗅着空气中的油香,口水滴到石板上。江寂有时会从研究所直接杀过来,人未到声先至:“老王!老规矩!再加俩茶叶蛋!”
油条炸得酥脆,咬下去“咔嚓”作响。咸豆花滑嫩,上面飘着虾皮、紫菜和榨菜末。豆浆眼巴巴地看着,我掰下一小块没蘸酱油的油条边角,丢给它。
它立刻叼住,跑到一边,用爪子按着,小口小口珍惜地啃。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小摊。隔壁桌几个下工的汉子,就着啤酒和花生米,嗓门洪亮地吹着牛。
自行车铃铛声,远处传来的广场舞音乐,还有豆浆啃油条发出的细小声音……市井的喧嚣像温暖的潮水,包裹着小小的摊位。
吃饱喝足,牵着豆浆沿着河边的步道慢慢走。初夏的晚风带着水汽,吹散白天的燥热。河对岸的霓虹灯倒映在浑浊的水面上,被水波揉碎又拼起。豆浆走走停停,对路边的每一根草茎、每一块石头都充满兴趣。
江寂叼着牙签,双手插兜,走在我旁边。
“哎,老贺,你说豆浆是不是该打疫苗了?”
“嗯。”
“周末我带它去?我知道一家宠物医院,医生贼帅!”
“随你。”
“啧,你这人,真没劲。”他抱怨着,随即又兴奋起来,“打完了顺便去新开那家川菜馆搓一顿?我请客!”
“嗯。”
“哎对了,研究所新来了个师姐,贼漂亮!那气质……”
晚风吹着他的絮叨,有些模糊。我牵着绳,看着豆浆努力抬起一条后腿,在一棵柳树苗下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印记。河水静静流淌,带着这座城市的浮尘和碎光,流向看不见的远方。
回到家,老头子已经回他楼上的小屋休息了。后院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里蛐蛐的鸣叫。
给豆浆的水盆换上干净的清水,它凑过来喝了几口,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回它那个垫着旧T恤的脸盆窝,转了两圈,蜷缩成一团灰黄的毛球,很快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站在后院,抬头看了看天。城市的光污染下,夜空是浑浊的深紫色,只有几颗最亮的星勉强可见。空气里残留着白天晒过的草药味,淡淡的,有点苦,又有点回甘。
阁楼里,那把裹着破麻布的刀,依旧沉默地待在角落的阴影里。我甚至很少想起它。日子像后院那口熬药的砂锅,小火慢煨,熬去了浮躁,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豆浆翻了个身,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
我关上后院的门,插好门闩。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