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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小江 Don't cr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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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沉在黏稠的黑暗里,像沉在药渣滓厚重的锅底。济世堂特有的、混杂着无数种草药气味的沉静包裹着阁楼。
窗外,城市的夜声也模糊了,只剩下远处偶尔掠过的车声,如同叹息。
“嗡……嗡……嗡……”
震动,持续不断,带着一种恼人的固执。像一只钻进耳道的苍蝇,硬生生把意识从深潭里拽了出来。
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块,我摸索着,手指触到冰冷的手机屏幕。
刺眼的光猛地炸开,刺得眼球生疼。屏幕上跳动着一个名字:江寂。时间显示:01:27。
这孙子……大半夜抽什么风?
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打扰的烦躁,我划开接听,声音含混沙哑:“喂?……有屁快放……”
电话那头没有预想中的咋呼或者傻乐,只有一片死寂,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凉的蛇,倏地爬上脊背。
“……江寂?” 我撑起身体,睡意消了大半。
“……老贺……” 声音终于传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湿透的棉絮,模糊,粘滞,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哽咽。
他在哭?虽然极力压抑着,但那抽噎的尾音和气息的颤抖骗不了人。
心猛地一沉。“你在哪?” 我追问,声音绷紧了。
“……在……在山上……” 他吸了下鼻子,声音抖得更厉害。
“山上?哪个山上?” 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但我立刻否定了。不可能,大半夜的……
“翠屏山……那间屋子……” 他吐出的字眼,像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耳朵。
“你疯了?!”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睡意彻底被惊飞,“大半夜跑那鬼地方干什么?!撞邪了还是喝多了?!”
人已经掀开被子下床,黑暗中撞到了床脚,疼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
“……对……对不起……” 电话那头,他的道歉软弱无力,带着更深的绝望。
“对不起个毛线!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一边低吼,一边胡乱地抓起扔在椅子上的衣裤往身上套,动作因为急躁而显得笨拙。阁楼的地板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你不懂……你根本……” 他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游魂。
“我还不懂上了?”
我简直气笑了,拉上裤链,抓起钥匙,蹬上鞋子就往楼下冲,木楼梯被我踩得咚咚作响,“你什么都不说,让我怎么明白?!江寂!说话!别装死!”
电话那头,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有……山风穿过破屋缝隙的呜咽。
“你妹!” 我骂了一句,冲出济世堂的后门,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路灯投下昏黄的光圈。我冲到路边停着的我那辆破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钥匙狠狠拧动。
引擎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听着,江寂,” 我一边猛打方向盘掉头,一边对着手机低吼,试图压住心里的恐慌和怒火,“我马上到,你他妈给我待在原地!别乱动,听见没有?”
“我不应该打电话给你的……嗯……你骂吧……骂得好……” 他喃喃着,语气里是彻底的自我厌弃,“我就是……人渣一个……”
“少他妈废话!” 我猛踩油门,破旧的车身发出一阵颤抖,轮胎摩擦地面,尖叫着冲了出去。仪表盘的指针瞬间飙向右侧,红色的数字在黑暗中刺眼地跳动:80……100……120……150……
车窗外的街灯连成一道模糊的光带,飞速向后掠去。夜风从没关严的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冰冷刺骨,却吹不散心头的焦灼。
翠屏山盘山道的轮廓在记忆中无比清晰,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而凶险。每一个弯道都像张开的巨口。
“说话!江寂!别睡过去!” 我对着手机吼,生怕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息。
“……嗯……在……抱歉啊……” 他应着,声音依旧模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酒气,看来是喝了不少。
一路无话,只有引擎的嘶吼、轮胎摩擦路面的尖叫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车厢里回荡。山路的颠簸让车身剧烈摇晃,我紧握方向盘,手心里全是汗。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终于,车灯刺破山路的黑暗,照见了那条几乎被野草淹没的岔路口。我猛踩刹车,轮胎在土路上拖出长长的印子,车身几乎横了过来。
车还没停稳,我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脚下疯长的野草和藤蔓。
“江寂!” 我一边拨开拦路的枝条往里冲,一边对着手机喊,“我到了!你在哪?!”
“呼……里面……” 他的声音微弱地传来。
再次拨开那丛垂下的藤萝,木屋黑洞洞的入口出现在眼前。霉味、腐味和浓烈的酒气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手电光柱刺破黑暗,扫过积尘的地面和破败的墙壁,最后定格在西南角那个熟悉的位置。
江寂就蜷缩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他不再是那个聒噪的、没心没肺的发小。
他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后、即将破碎的叶子。身边倒着几个空了的廉价白酒瓶子。
手电光落在他身上,他似乎被惊动,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压抑的呜咽声在死寂的破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和绝望。
“江寂……” 我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手电光移开,不想刺他的眼。
浓烈的酒气熏得人头疼。看着他这副模样,一路上的怒火和焦躁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沉重的心疼和不解。
“起来,” 我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尽量放软了语气,“别在这儿待着。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这样不是个办法。”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痕和鼻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涣散,充满了血丝,被手电余光映着,空洞得吓人。他看着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嘶哑破碎:“……说出来?呵呵……你不懂……你根本不明白……” 他摇着头,泪水又涌了出来,“……你不会明白的……”
“我没说你怎么让我明白?” 我耐着性子,再次用力去拉他,“别闹了,我们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地上又冷又脏,他浑身都是酒气,再待下去真得出事。
他被我拽着胳膊,踉跄着试图站起来。大概是坐得太久,腿麻了,也可能是醉得厉害,身体刚离开墙面就猛地一晃,脚下打滑,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朝我倒下来。
“欸!” 我猝不及防,被他沉重的身体带得向后仰倒。后背“砰”地一声砸在冰冷坚硬、满是碎石尘土的地面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江寂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浓烈的酒气和绝望的气息瞬间将我淹没。
“你他妈……” 我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又气又急,忍不住低吼,“能不能稳重点?!起来!”
他却像没骨头一样瘫在我身上,头埋在我颈窝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我的衣领。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带着彻底的自我毁灭:“……骂吧……你骂就骂吧……我活该……我就是人渣……人渣一个……”
那语气里的自厌和绝望,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里。
看着他这副彻底崩溃的样子,之前所有的疑问、猜测、甚至对他大半夜跑来的恼怒,都堵在了喉咙口。
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是徒劳地推了推他沉重的肩膀。
“……江寂,” 我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放得极低,几乎是在他耳边说,“别这样。到底……怎么了?我们可以好好说,天大的事,还有兄弟在呢。”
话音未落,压在我身上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那压抑的呜咽骤然放大,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他死死抱住我,双臂像铁箍一样收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滚烫的眼泪汹涌地淌进我的颈窝,带着灼人的温度和浓重的酒气,还有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两人一同拖入深渊的绝望。
“呜……呜啊啊啊——……我完了……我……彻底完了啊——!我真的……”
哭声在寂静破败的木屋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显得无比凄凉。夜风呜咽着穿过缝隙,像是应和着这人间至深的悲鸣。
我躺在这冰冷的地上,被他死死抱着,动弹不得,只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那滚烫的、仿佛无穷无尽的泪水,一点点浸透我的皮肤,也浸透了这死寂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