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次修改》秋栖下弦月

5、遗忘

　　白光吞噬一切的瞬间，紧随而来的不是坚实的着陆，而是——

　　噗通！

　　冰冷刺骨的液体猛地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带着浓重腥味和淤泥腐败气息的水强行灌进口鼻，我像个破麻袋一样砸进了水里……

　　意识还在传送的眩晕里打转，身体的本能已经开始绝望挣扎。手脚胡乱扑腾，只抓到滑腻的水草和冰冷的泥水。水不算深，挣扎中脚似乎碰到了黏软的池底，但巨大的恐慌和窒息的痛苦像巨石压顶。
　　“ 咳咳……呕……”水呛出来又灌进去，眼睛刺痛得睁不开，昏黄模糊一片，肺要炸了。我拼命想把头探出水面……

　　就在脸即将破开水面、贪婪呼吸的前一秒——

　　呼！砰！

　　我靠了，又来？

　　后脑勺猛地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沉闷到极致的钝痛。像是被裹着湿布的沉重铁棍狠狠砸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意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被这一棍子砸得稀巴烂。

　　再次黑暗。

　　粘稠的、沉重的、带着水底淤泥腥气的黑暗。没有痛，没有窒息，只有虚无的死寂。

　　然后，这片死寂的黑暗深处，猛地炸开了……

　　无数破碎的镜片疯狂旋转：
　　食堂门口那张惨白绝望的脸，眼睛瞪得极大……
　　黏腻温热的血滴在冰冷的地面，蜿蜒刺目……
　　病床上，一只苍白瘦弱、骨节嶙峋的手搭在白色被子上，手腕细得惊人……
　　戴眼镜的男人焦灼的脸凑近，嘴唇开合，声音却像是隔着一层水幕：“……棠……”
　　病房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人影，校服，挺拔，微乱的短发……那张脸……是我的！可那双眼睛，冰冷得像淬毒的刀，死死盯着我，带着……怜悯？

　　混乱的声音像无数根针扎进脑子，尖锐地嘶鸣、重叠：
　　“……又怎么了？”
　　“……我是江寂……”
　　“……不，我是贺沂诚。”
　　“……贺沂诚……是……谁啊？”

　　“……我……是……谁？”

　　我是谁？
　　是那个浑身是血、躺在宿舍冰冷地面的人？
　　是那个在食堂被卷入诡异怀表、在病房被“自己”扼杀的人？
　　还是那个被男人小心呼唤着“醉棠”的、苍白瘦弱的陌生人？
　　或者……只是一个即将溺毙在黑暗和混乱里的……碎片？

　　名字、身份、过往……所有构成“我”的东西，都在这一刻被疯狂地搅拌、撕裂、溶解，像投入了沸腾的酸液，滋滋作响，化为一片混沌粘稠、散发着焦糊味的虚无。

　　我是……

　　黑暗如同无边无际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最后一点挣扎的意识。一切归于彻底的、空白的寂静。

　　……

　　……

　　……

　　有光。眼皮重得像压着铅块。

　　消毒水的味道。熟悉的，顽固的。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陌生的甜腻气息？

　　身体的感觉遥远而模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饱了水的棉絮。没有水底的冰冷刺骨，没有窒息的灼痛，也没有后脑勺那毁灭性的钝痛。只剩下一种深埋骨髓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虚弱。

　　我极其费力地，一点点撬开沉重的眼皮。

　　惨白的天花板。日光灯管低沉的嗡鸣。身下是……病床？

　　这个念头像水面的油花，一闪即逝。脑子里只有一片茫然的、灰白的雾。

　　视线迟钝地移动，落在盖在身上的被子上。白色，但布料似乎……更柔软细腻？

　　一只手搭在被面上。

　　手指纤细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淡淡的粉色。皮肤白皙细腻，手腕的线条柔和流畅。这是一只……属于年轻女孩的手。

　　它静静地搭在那里，像一个与我完全无关的、陌生的造物。我看着它，大脑里空空如也。纯粹的、冰冷的空白。

　　“锦吟？”

　　一个温和的、却浸透了巨大疲惫和更深担忧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极其缓慢地、像生锈的机器般转动眼珠，看向声音的源头。

　　床边，坐着一个男人。穿着质地很好的深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透出深深的倦意。他看起来年轻，大约二十四五岁，眉眼温和，架着一副细框眼镜。此刻，他正俯身靠近，镜片后的眼睛布满骇人的红血丝，里面翻滚着紧张、忧虑，还有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我的脸上，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飞一只停驻在蛛网上的蝴蝶：

　　“锦吟？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那句关键的话：“……还认得我吗？”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是哥。”

　　锦吟？哥？

　　这两个称呼像两颗小冰雹，砸进我空茫一片、毫无波澜的意识深潭里。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自称是我“哥”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

　　脑子里。
　　空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