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次修改》秋栖下弦月

60、病

　　十二月的第一天，周一。天色是那种糊窗户纸的灰白，透不过气来。

　　这种沉闷，在早读课铃响后，彻底凝固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同桌的座位空着。

　　班长在前头例行公事：“宋锦吟同学因病请假。”

　　甲流还在到处窜。我想起她上周五就不太对劲，咳嗽时肩膀微微发抖，鼻尖总是红红的。再加上她那老毛病鼻炎，这会儿估计够呛。空气里少了她那点时而存在、时而抽风的动静，总觉得旁边缺了块东西，心里头有点没着没落的，空了一块。

　　这感觉直接体现在了课堂上。数学老师的函数图像像扭动的蚯蚓，语文课的“之乎者也”飘不进耳朵。一整天，耳朵边太安静了，静得让人有点心慌，听课自然也有一搭没一搭。下课在走廊碰到初中同学，互相点了点头，连寒暄都省了，那点空白依旧填不上。

　　下午倒是出了太阳，温度猛地蹿高了七八度，燥热。物理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电路图，我盯着旁边空椅子，忍不住腹诽：“这家伙，物理课都敢旷，笔记谁给你补？尤其地理，那些洋流季风图，除了我谁耐烦给你画那么仔细？” 这念头里带着点埋怨，更多的是一种连自己都没琢磨明白的……焦灼。

　　终于熬到放学。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目光习惯性地往校门口瞟——

　　人群里，一个熟悉又单薄的身影出现了。

　　她戴着厚厚的蓝色口罩，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整个人像被抽掉了一部分力气，走得很慢，病恹恹的。最扎眼的是她右手拎着的那个白色半透明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的药盒、药瓶，鼓胀得几乎要撑破袋子。

　　我下意识就朝她走了过去。“哟，宋师傅，” 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您这是……把医院药房打包回来了？”

　　她停下脚步，抬眼，口罩上方那双杏眼弯了弯，笑意却没完全抵达眼底，带着点疲惫的虚浮：“啧，本座抱病亲征，尔等不出迎十里，反倒在此说风凉话？” 声音透过布料，有点哑。

　　“行，抽象功力不减，看来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我伸手想去接那个沉甸甸的袋子。

　　袋子入手一沉，各种药盒药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清晰的哐啷声。这声音莫名有点刺耳。

　　“明天还得请一天。”她语气随意，像在说明天早餐吃啥。

　　“还没缓过来？这么严重？”

　　她歪了歪头，用那种讨论晚上吃炸鸡还是烤串的口气，满不在乎地来了句：

　　“哟，这有啥的！跟我初三那会儿比，这都不算个事儿！我初三还请了一个学期的假呢，最后不还是跟你一样考到这个诡异的学校来了？所以说啊——” 她故意拉长语调，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我明显比你厉害好吧！ ????”

　　……

　　！

　　她笑得没心没肺，语气嚣张得像在炫耀战绩。

　　可这句话，配上她手里这袋哐啷作响的药，还有记忆中那个混乱梦境里关于 “宋锦吟”和“药物”的、某个极其危险的片段……像两块冰冷的铁，猛地在我脑子里撞在一起，发出嗡鸣。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捏了一把。

　　难道……梦境里那个被逼到绝境、几乎……的影子，和眼前这个把天大的事当玩笑讲的家伙，真的是同一个人？！

　　我不是在分辨真假，而是……如果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并非空穴来风，那她这副嚣张不在乎的面具底下，藏着的可能是一个她根本不敢认真触碰的过去！

　　眼前这个用“本座”、“尔等”和嚣张笑话武装自己的抽象同桌，内里或许真的经历过一场能把人击垮的风暴？

　　那些夸张的笑脸，那些不着边际的胡话，难道都是为了把某些东西深深地埋起来，埋到连自己都可以假装不存在？

　　如果真是这样……

　　我掂了掂手里沉甸甸的药袋，看着她边走边假装踢石子、实则可能只是为了掩饰一点点不自在的背影，心里头那点刚才升起的轻松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那她每天这样“厉害”地活着，该有多累？

　　别想了。

　　我猛地甩甩头，把这个念头强行摁了下去。至少现在，她还在我旁边，用她那种气死人的方式，证明着她还在。

　　至于那袋药的重量，那轻飘飘的“一个学期”，以及那个梦境是否是她某个真实伤口的、扭曲的倒影……

　　我看着冬日傍晚灰蓝色的天空，默默地将所有翻腾的情绪，连同那袋哐啷作响的药，一起提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