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次修改》秋栖下弦月

7、宋岱卿

　　哎，医生和那个男人（现在我知道护士叫他“家属”，他自称“哥”）在门外谈了一会儿。门再开时，只有他一个人回来。脸色更沉了些，但没多说什么。他沉默地坐回椅子，依旧那样看着我。

　　之后两天，病房里人来人往。

　　医生来过几次，问的问题很直接：
　　“知道这是哪里吗？”（医院）
　　“知道现在几月份吗？”（摇头）
　　“知道你是谁吗？”（摇头）
　　“旁边这个人是谁？”（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摇头）
　　“1000减7是多少？”（993）
　　“再减7呢？”（嗯……986？）
　　“苹果和香蕉有什么共同点？”（都是水果）
　　“我说三个词：皮球、国旗、树木。过五分钟再问你。”（五分钟后：“皮球、国旗、树木”）
　　“画个钟表，标出十点十分。”（画了，指针位置大致对）

　　他一边问，一边在夹板上快速记录。问完，对那个男人说：“定向力、计算力、记忆力、抽象思维、视空间……基础认知功能还在。失忆是明确的，逆行性的，范围待定。身体指标稳定了，可以开始认知干预。心理科下午会过来。”

　　医生走后不久，一个笑容温和些的女医生（心理科）进来。她问的问题不太一样：
　　“现在感觉怎么样？害怕吗？”（摇头）
　　“看到这个房间，这些人，心里什么感觉？”（没感觉）
　　“会想以后怎么办吗？”（摇头）
　　“有没有觉得……很累？或者……心里空空的？”（……不知道）

　　她问得挺多，声音放得比较缓。最后她对那个男人说：“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目前不明显，但需要长期观察。自杀意念自述没有，但风险依然存在，尤其记忆恢复期可能触发强烈情绪。家属需要密切监护，提供稳定支持环境。出院前我们再谈一次。”

　　护士每天准时来测体温、血压、换药水。喉咙的灼痛感渐渐轻了，禁食水的时间也终于过去。护士端来温水和极稀的米汤：“小口喝，慢点。感觉恶心就停。” 温水滑过喉咙，带来一点久违的湿润。

　　病房里安静的时候居多。那个男人——我“哥”——话很少。但在我能喝水吃流食后的一天下午，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床边投下明暗条纹时，他搬着椅子坐得更近了些，看着我，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但平稳了很多。

　　“小锦，” 他叫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我是宋岱卿……你哥。”

　　我看着他，没反应。这个名字对我也是空的。

　　“这里是市医院。你……之前生了场病，现在在恢复。”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叫宋锦吟。十五岁。在实验中学，读初三。”

　　实验中学。初三。这些词飘进空茫的脑子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没有波澜，但似乎……触动了某种极其遥远的、属于“知识”范畴的认知——关于学校，关于年级。不是记忆，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定义。

　　“现在是补课期间。”他看了一眼窗外灰蒙蒙的天，“2月15日。”

　　日期。时间坐标。同样冰冷地植入。

　　“你……”他看着我依旧茫然的脸，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发白，但语气尽力维持着平稳，“……身体底子不太好。贫血，低血糖，胃也不太好。这次……伤了元气。出院后，得好好养着。”

　　他停住了。空气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低鸣和我小口喝水的声音。阳光的条纹在他脸上移动。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抬手，很轻地拍了拍我搭在被子上的手背。那触碰一触即分，带着一种克制的、沉重的温度。

　　“别怕。” 他最后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哑。然后，便又陷入了沉默，只是那样专注地看着我，仿佛要用目光在我空白的意识里，一点点重新锚定一个叫做“宋锦吟”的存在。

　　怎么有种被轻视的感觉？

　　三天后，医生签了字。护士拔掉了手背上最后一根留置针，棉球压住小小的针眼，可是遮不住青色的手背（大概是输液输的）。

　　宋岱卿沉默地收拾好床头柜上寥寥无几的东西——一个水杯，一包纸巾，还有一本薄薄的、似乎是学校发的寒假作业册（崭新，没动过）。他替我穿上厚厚的外套，戴上帽子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依旧茫然的眼睛。

　　然后，他一只手拎着那个小小的行李袋，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却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保护姿态，虚扶在我的后背上。

　　“走了，小锦。”他说，声音不高，推开了病房的门。

　　门外，是医院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光线比病房亮一些，人来人往。脚步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我被他半护着，迈出了脚步。脚步有些虚浮，踩在坚硬的地面上，感觉陌生。

　　身后的病房门轻轻合拢，将那片惨白的天花板、规律的“嘀嘀”声、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属于“宋锦吟”最初苏醒时空茫的寂静，彻底关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