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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是梦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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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医院消毒水味和家中那间堆满书与试卷的房间之间模糊地流逝。吃饭,休息,看着宋岱卿沉默地忙碌。像一部默片。
夜晚降临。房间关了灯,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晕透过窗帘缝隙,在“金柚”柔软的绒毛和书柜骨骼模型冰冷的轮廓上投下微光。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盖着陌生的被子,望着天花板模糊的阴影。
睡眠像沉入深水。
没有预兆,没有逻辑。一些画面,带着强烈的真实感,毫无道理地撞进黑暗:
阳光刺眼,塑胶跑道上蒸腾着热气。一个陌生的篮球场。汗水滑进眼睛,有些刺痛。手臂肌肉绷紧,篮球脱手,划出弧线——“哐!”砸在篮筐上弹开。旁边几个模糊的身影哄笑着喊:“诚哥!手滑了啊!” 一个穿着同样陌生校服、笑容爽朗的男生跑过来撞了下我的肩膀。
光线柔和的客厅,饭菜香气。一个微胖、面容模糊但感觉温和的中年男人,把一碟菜推到我面前,声音带着笑意:“小诚,尝尝这个,爸今天新学的。” 筷子夹起的菜,味道……很家常。
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这个问题,贺沂诚,你来回答一下。”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周围同学的目光聚焦过来……
“贺沂诚”。
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猝然击穿了混沌的睡眠。
我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规律地狂跳,撞击着肋骨。黑暗中,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贺沂诚……
是谁?
那个球场,那个被叫做“爸”的男人,那间教室……如此真实,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每一个细节:汗水黏腻的触感,篮筐震颤的回响,男人眼角的笑纹,老师点名时微微扬起的语调……
可它们和宋锦吟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僵硬地躺着,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复。窗外,城市依旧在低鸣。书柜的骨骼模型在微光中投下扭曲的阴影。墙上密密麻麻的知识点纸条,像一片片沉默的墓碑。
我是宋锦吟。十五岁。初三。身体虚弱。有哥哥宋岱卿。房间里堆满了初中的教辅和试卷。
可梦里那个在阳光下打球、被叫“诚哥”、有父亲喊“小诚”、在高中课堂被点名的“贺沂诚”……又是谁?
为什么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真实感,烙印在刚刚苏醒的意识里?
还有……那些梦里的场景,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可怕。不像梦,更像……回忆?
混乱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空茫的脑子。
天亮了。阳光驱散了夜的粘稠,却驱不散心头的迷雾。
宋岱卿准备了简单的早餐:温热的粥,清淡的小菜。他依旧话不多,只是默默把碗筷推到我面前,眼神带着惯常的、克制的关注。
我沉默地吃着。脑子里却像高速运转的冰冷机器,将昨晚的梦境碎片和“宋锦吟”的现实进行残酷的比对、分析、质疑。
一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现:我的思维,似乎……过于清晰了。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口头禅是怎么回事?
目光落在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初中资料上。《五年中考》的封面刺眼。但脑子里,一些截然不同的知识结构却在自动浮现:更复杂的函数图像、有机物的碳链结构、牛顿运动定律的矢量分析、孟德尔的遗传因子分离定律……这些,明显超出了初三的范畴。
这他娘的是高中的知识吧?
可“宋锦吟”的房间里,没有任何高中教材。墙上贴的,书桌上堆的,全是中考冲刺。她应该还没来得及系统学习这些。
那么,我脑子里这些清晰的、成体系的、甚至带着解题思路的高中知识点……从何而来?
凭空想象?不可能。它们逻辑严密,概念清晰,像早已学过、融会贯通一般。
这个悖论,像一根尖锐的冰锥,刺破了“失忆”这层看似合理的薄纱。
我放下勺子,碗里的粥还剩大半。宋岱卿立刻抬眼看来,带着询问。
“哥,”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异常平静,“带我去趟图书馆。市图书馆。”
宋岱卿明显愣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困惑,随即被更深的担忧覆盖。“图书馆?你……想看什么?你这状态……”
“就看看。”我打断他,目光没有躲闪,“想出去走走。”
他看着我,沉默了几秒。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微白。最终,他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好。吃完就去。”
市图书馆宽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冬日萧索的景色。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极低的脚步声。
我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高中教材区。宋岱卿沉默地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像一道无声的警戒线。
抽出一本《高中数学必修三》。翻开。三角函数、向量、复数……公式和例题映入眼帘。
手指划过书页。冰冷光滑的触感。
但脑子里,对应的知识点、推导过程、典型例题的变式解法,甚至一些更深层的关联和应用,像早已存储好的数据流,自动、清晰地涌现出来!完全契合书上的内容,甚至……理解得更快,更透彻。
再换《高中化学选修四》。有机化学基础。烷烃、烯烃、炔烃的命名规则、结构特点、反应类型……同样如此。书上的文字仿佛只是唤醒剂,真正的知识早已在意识深处等待调用。
不是想象。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逻辑严密、成体系的知识储备。远超一个初三失忆学生应有的水平。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我站在高高的书架之间,手里拿着不属于“宋锦吟”认知范畴的书。窗外的阳光照在书页上,白得刺眼。周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我靠,我是谁?
“宋锦吟”的身体里,装着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贺沂诚的?),和远超她学习阶段的知识储备(高中的?)。
“贺沂诚”……这个名字再次在混乱的核心中尖锐地响起。梦里的场景碎片翻涌:球场上的汗水,父亲的声音,教室里的点名……
一个荒谬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膨胀。
回去的路上,沉默比来时更加厚重。车窗外,城市景象飞速倒退,像模糊的色块。宋岱卿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紧绷。
那股寒意和混乱在胸腔里翻搅。图书馆里冰冷的确认,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车子驶入小区。停稳。引擎熄灭。
在彻底的安静降临前,我转过头,看向驾驶座上的宋岱卿。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哥,”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起回响,“我真的是……宋锦吟?”
宋岱卿正要解安全带的手,猛地顿住。
他极其缓慢地、一点点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骤然睁大,瞳孔里充满了纯粹的、无法掩饰的震惊和茫然。像是听到了一个完全超出理解范畴的、荒诞的问题。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时间仿佛凝固了。车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紊乱的呼吸声。
他脸上的震惊慢慢沉淀,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困惑,巨大的困惑,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担忧,甚至……一丝隐隐的恐惧?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审视这张属于他妹妹的脸。
大脑组织损伤?药物的后遗症?记忆混乱导致的认知障碍?无数医学解释在他眼中飞快地闪过、碰撞。
最终,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像是要甩掉那个荒诞的问题,又像是想确认什么。他依旧没能说出话,只是那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
车里,只剩下无边的沉默和两个各自被巨大困惑与恐惧攫住的人。谁也没有再开口。车窗外,暮色四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