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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泥沼微光守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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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龟庞大的尸体正缓缓被浑浊的泥水吞噬,只留下一片剧烈翻搅过的痕迹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腥腐血气。几株品相完好的雾隐花被林翊楠以玉铲小心采下,封入寒玉盒;鳄龟最珍贵的背甲中心盾片、毒腺以及几颗最完整的利齿,也被他忍着不适剥离收集。
这些材料价值不菲,远超普通试炼任务的要求,可他心中却无多少喜悦,反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沼泽沉泥。
那份沉重,源于身后那个看似无害的青衫身影。
林翊楠沉默地将最后一块材料收好,用清净咒仔细清理了手上沾染的污秽,这才直起身。他没有立刻回头,目光落在惊雷剑幽蓝的剑身上,那里映出他自己紧绷的侧脸,以及更远处,谢汋云正蹲在水边,用一根芦苇茎百无聊赖拨弄水面的模糊倒影。
刚才那电光石火间的一幕,在他脑中反复回放:普通陈旧的酒葫芦,随手一掷,角度刁钻到不可思议,没有灵力光华,没有破风声,然后……一头让他苦战不下、防御惊人的一阶巅峰妖兽,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机般瘫软毙命。
这绝不是炼气期,甚至不是普通筑基期能做到的!对妖兽弱点了如指掌到如此恐怖的程度?还是那葫芦或酒液本身,就是某种难以想象的奇物或剧毒?
林翊楠握紧了剑柄,冰凉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他想起黑风林中一次次“巧合”,想起师尊那句语焉不详的“机缘”,想起谢汋云对清瘴丹火候的挑剔,对沼泽植物、菌类、毒虫如数家珍的随口点评……所有的碎片,此刻都在那轻描淡写的一葫芦下,拼凑出一个令人心悸的轮廓。
此人,深不可测,且目的不明。
“林师兄,收拾好了?”谢汋云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打断了林翊楠翻腾的思绪。他不知何时已站起身,用那根湿漉漉的芦苇茎随意指了指某个方向,“这边瘴气似乎淡些,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找到沼蜥蜕皮,早点收工。”
他的语气依旧随意,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一只扰人的蚊蝇,而非击杀了一头凶兽。
林翊楠缓缓转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谢汋云脸上,试图从那双总是雾蒙蒙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眼睛里,看出一丝端倪。但他看到的,只有一如既往的慵懒,以及……一丝对他迟迟不动的不解。
“嗯。”林翊楠最终只是从喉间挤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惊疑、戒备、甚至是一丝被蒙在鼓里的恼怒,都被他强行压下,藏在冷峻的面容之下。他不再是那个仅仅觉得队友拖后腿而烦躁的首席师兄,而是一个面对莫测存在、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的修士。
他默不作声地走到前面,再次成为开路人。惊雷剑并未完全归鞘,保持着半出鞘的状态,以便随时应对突发危险。周身淡紫色的雷光护罩重新亮起,比之前更加凝实,噼啪作响,将试图靠拢的灰白瘴气坚决地推开。只是这一次,他外放的神识,有相当一部分,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缠绕在身后几步之遥的谢汋云身上,留意着他最细微的举动,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节奏。
脚下是经年累月形成的、令人深恶痛绝的泥泞。腐烂的枝叶、动物的骸骨、不知名的粘稠物质混合在一起,踩上去发出“噗叽”、“咕噜”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每一步都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拔出。盘结裸露的树根湿滑无比,覆盖着滑腻的苔藓,如同潜伏的陷阱。
这些声音在这片被浓雾和死寂统治的沼泽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反衬出环境本身令人不安的静谧。
沼泽的景色,是单调与诡谲的扭曲结合。目光所及,永远是流淌不息的灰白雾霭,将视野禁锢在十丈,甚至更近的樊笼里。雾中,那些枯死的、半浸泡的树木伸展着光秃秃的、形态怪诞的枝桠,像极了垂死挣扎者伸向天空的臂骨,投下扭曲颤动的阴影。唯一的光源,来自那些依附在腐烂木头、潮湿岩石上的菌类。
它们散发着惨绿、幽蓝或昏黄的磷光,一团团,一簇簇,在浓雾中晕开模糊的光晕,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为这片灰暗世界涂抹上更浓重的鬼气,仿佛无数只窥视的、冰冷的眼睛。
谢汋云依旧跟得不紧不慢,对周遭这足以让心志不坚者发疯的压抑环境,他似乎适应良好,甚至……颇有闲情逸致。他不再满足于用芦苇拨水,而是对那些发光的蘑菇产生了持续的兴趣。
路过一丛尤其硕大、菌伞扭曲如一张痛苦哀嚎人面的荧光蘑菇时,他停下脚步,蹲下身,仔细端详。那蘑菇散发出的幽绿光芒映亮了他小半张脸,让他平日慵懒的眉眼显出几分奇异的专注。
“林师兄,”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清晰,“你看这‘哀面鬼菇’,菌褶的纹路,像不像在流泪?宗门杂闻录的野史篇里提过一嘴,说这东西是靠吸食亡者未散的怨念才长得这般‘精神’,发出的光里都带着哭腔。也不知著书的前辈,是亲眼见过亡魂,还是纯粹喝多了杜撰的。”
林翊楠脚步未停,闻言眉头却蹙得更紧。他对这些生于至阴秽地的偏门邪物所知甚少,宗门正统典籍也极少收录。“谢师弟,此类秽地阴生之物,多具剧毒或致幻迷魂之效,还是远离为佳。野史传闻,不足为信,亦莫要轻易触碰。”他的警告带着一贯的严谨,却也掩不住那一丝对谢汋云如此了解“杂闻野史”的讶异。
“说得是。”谢汋云从善如流地站起身,顺手还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刚才研究的是某件艺术品而非诡异毒菇,“瞧着就晦气,影响胃口。”他的思维总能以奇异的角度跳跃回“口腹之欲”上,让林翊楠准备好的、关于“专注试炼莫要分心”的说教硬生生噎在喉间。
林翊楠不再多言,将更多注意力放回搜寻上。他取出兽皮地图,对照着晦暗的天光和周围模糊的地貌特征,辨认方位。他发现,越是靠近地图上标记的水源充足、淤泥深厚的区域,空气中那股甜腥的瘴气就越是浓郁粘稠,仿佛有了重量,压在护体灵光上,让灵力消耗微微加快。
而谢汋云那个朱红酒葫芦的驱瘴效果,在这些区域也愈发显著。他依旧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偶尔,似乎是无意识地,会用指尖蘸取一点葫芦口的酒液,随意弹向雾气最浓处。酒液所及,浓稠如浆的瘴气便如同遇到克星般翻滚退散,清出一小片相对清晰的路径。没有法术波动,没有灵力激荡,自然得仿佛只是酒气熏走了蚊虫。
林翊楠默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那葫芦,那酒,在谢汋云手中,简直像是对这云雾沼特攻的奇物。这绝非寻常灵酒能够解释。
又艰难前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雾气略淡,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黑色水域。水面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像一大块凝固的墨玉。水边是大片枯黄颓败的芦苇丛,干枯的苇杆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气流中相互摩擦,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在这静谧中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聒噪。
“到了,”林翊楠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地图所示,‘沉尸泽’。记载中沼蜥最常出没的水域之一。其蜕皮多在夜深人静时,于水边岩石背阴处或芦苇根部进行。我们需仔细搜寻,同时务必警惕,沼蜥擅长潜伏偷袭,其唾液有麻痹之毒。”
他一边说,一边锐利的目光已如鹰隼般扫过水面每一丝涟漪,芦苇丛每一处不自然的晃动,神识更是如水银泻地,谨慎地向水下及周边区域蔓延。
谢汋云闻言,目光在死寂的水面上转了转,便兴趣缺缺地挪开。他环顾四周,相中了不远处一块突出水面、表面相对平整干燥的黑色岩石,慢悠悠走过去,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还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惬意些。
“那林师兄你多费心,你眼神好,感知敏锐。”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从怀中又摸出那个油纸包,拈起一块点心送入口中,含糊道,“我帮你看着四周,若有风吹草动,必定及时示警。” 看那架势,俨然是将“从旁辅助”诠释为“坐镇观战”。
林翊楠眼角微跳,对此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再多言,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投入到搜寻中。时间在高度集中又枯燥的查探中缓缓流逝。他弯着腰,用剑鞘轻轻拨开茂密的芦苇丛,检查每一处潮湿的根部;他贴近水边,仔细观察那些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岩石缝隙;他甚至冒险将神识凝成细丝,小心翼翼地探入近岸浅水下的淤泥中感知。
沼泽的天色,本就昏暗如同永恒的黄昏。随着不知隐匿于厚重云层与浓雾之后的日头逐渐西沉,那点可怜的天光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迅速抹去。灰白色的雾气吞噬了最后的天光,染上了沉郁的墨色,变得如同流淌的黑暗。
四周那些磷光菌类的光芒,在骤然降临的深浓夜色中,显得愈发夺目,幽幽点点,明明灭灭,恍若无数飘荡的鬼火,将扭曲的枯木和荡漾的黑水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添十分诡谲与不安。
就在光线几乎难以视物的时刻,林翊楠终于在一丛格外茂密、位于巨石阴影下的芦苇根部,发现了目标——几片半掩在黑色淤泥中、质地柔软、呈现出一种灰白夹杂暗绿陈旧色泽的皮膜,表面还残留着湿滑的黏液。正是沼蜥蜕下的旧皮!
他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总算有所收获。当下不敢怠慢,取出专用的玉钳和玉盒,小心翼翼地剔除皮膜上粘连的淤泥杂物,然后用特制的防腐药粉轻轻处理,再将其平整放入玉盒封好。整个过程他全神贯注,动作轻柔而稳定,如同在进行一场精细的外科手术,生怕损坏了这来之不易的材料。
就在他专注于最后一片蜕皮的收取时,身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不同于风吹芦苇的“窸窣”声,接着是极轻的、物体划破水面的“哗啦”声。
林翊楠心中警铃骤响,采集动作瞬间停顿,另一只手已握上惊雷剑柄,周身雷光暗涌,猛地回头,低喝道:“谢师弟?!”
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随即又被一丝无奈和更深的疑惑取代。
只见谢汋云不知何时已离开了那块“观战石”,正蹲在数丈之外的另一处水边。他手里拿着那根之前把玩过的芦苇茎(此刻已换了一根更长的),正将茎秆探入漆黑如墨的水中,轻轻搅动。
被他搅动的水面,泛起圈圈涟漪,而在那涟漪中央,竟漂浮起许多极其细微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小点。那光芒微弱却纯净,如同被碾碎的星辰撒入黑绸,又像是夏夜流萤坠入了深潭,随着水波荡漾,明灭闪烁,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与这污秽沼泽格格不入的凄美。
“林师兄,你看,”谢汋云回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孩童发现新奇玩具般的、纯粹的好奇与愉悦,用芦苇茎尖轻轻挑起一滴附着蓝光的水珠,那幽蓝的光点便在他指尖前颤巍巍地悬停、流转,“会发光的虫子,很多。在这死水里,倒是热闹。”
“是‘溺光虫’,”林翊楠收回按剑的手,解释道,目光却也被那密集的幽蓝光点吸引了一瞬,“生于至阴至寒的滞水深处,以沉腐之物为食,其虫体与光芒皆带阴寒微毒,不可直接触碰。” 他博览群书,对这类有明确记载的异虫尚有认知。
“哦?以腐朽为生,却能发出如此洁净之光?”谢汋云似乎更觉有趣了。他并未触碰那光点,只是凑近了些,仔细看着那幽蓝光芒在他制造的微小水流中旋转、飘散,低声自语,“倒是有点意思……物极必反,阴极生辉么……” 他的声音很低,后面几个字近乎呢喃,消散在水声和风声里。
看了一会儿,他似乎满足了,便将芦苇茎从水中提起,随手扔在一边,任由那些幽蓝的光点重新沉入黑暗,或随波逐流。他站起身,走回之前那块岩石旁,不再关注那片“星光”。
但林翊楠却将他那句近乎呢喃的低语听得真切。“物极必反,阴极生辉”——这不像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炼气初期弟子能随口道出的、近乎于“道”的感悟。
夜色,已如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浸透了这片沼泽。真正的危险,随着黑暗一同降临。远处,开始传来此起彼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悠长而嗜血的嚎叫,短促尖锐的嘶鸣,重型物体在泥泞中拖行的黏腻声音,以及无处不在的、仿佛来自四面八方草木之下的“窸窸窣窣”……
那是属于夜晚猎食者的乐章,充满了原始的杀机。浓郁的瘴气在黑夜中仿佛有了生命,变得更加活跃,翻滚涌动,带来的不仅仅是灵力滞涩,更有一种直渗骨髓的阴冷与精神上的压迫感。
不能再前进了。
林翊楠当机立断,快速扫视四周,最终选中了不远处一片地势稍高、地面相对坚硬、且背靠一块巨大嶙峋岩石的狭小区域。“今夜在此扎营,轮流守夜。”
他迅速从储物戒中取出四杆巴掌大小的三角阵旗,依照方位,灵力灌注,小心插在营地四周。阵旗入土,微光一闪,一道淡银色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光膜升起,将方圆三四丈的范围笼罩起来。这是一个简易的“警示御守阵”,兼具一定的防御力和敏锐的预警功能,是野外过夜的必备之物,能提供些许脆弱的安全感。
布好阵法,他又取出两张以坚韧的“避水蛛丝”织就的薄毯铺在相对干燥的地面,以及一些耐储存的干粮和清水。
“给。”他将一份食物和水递给已自顾自在毯子上坐下的谢汋云。
两人之间,隔着阵法中心一小堆林翊楠用细微雷火点燃的、用于驱散湿气和部分夜行毒虫的篝火。火光不大,昏黄跳跃,勉强驱散一小圈黑暗,映亮两人沉默的脸庞,也将他们各怀心思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背后冰冷的岩石上,随着火焰不安地晃动。
沼泽的夜,才刚刚开始。而林翊楠知道,比夜间妖兽更让他心神紧绷的,是篝火对面,那个谜团般的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