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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尘垢蒙“我”空对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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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半一行人本想留下帮忙收拾坛场,齐琮与云朴先生却执意让她们先回客院歇息。几人不好再推辞,只得先行离开江滩。
可李半此刻并不愿立刻回到那间寂静的客房。心头塞满了太多感受与思绪,若就此躺下,只怕彻夜难眠。
李文与魏昭走在前面,魏明安静地跟在她身后。行至半路,李半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魏大哥……你能陪我走一会儿么?”
“哟嗬!”李文耳尖,转头插话,眉梢微挑,“这不正走着呢么?莫非是要我腾位置,好教你俩说些体己话?”
李半略微低下头,声音虽轻,却透着股坚定:“我……我想与魏大哥单独叙谈片刻。”
李文脸上顿时浮起戏谑的笑意:“哎呦,咱们龙女娘娘这是怎的了?方才江上神光没晃着眼,倒教魏昭那套步罡踏斗摄了魂去?”他边说边用肘尖轻碰魏昭,“道门高功的魅力果然非同凡响。”
阴影里,魏明袖中的手无声地攥紧了。那股熟悉的酸涩感又一次重重撞上心头,就像一杯陈醋下肚,从喉头一路烧到胸腔。
他死死盯着乡村土路上,两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一股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恼怒的热气直冲眼眶。
他几乎想立刻出声打断,却又按压不住内心的好奇:她究竟想对魏昭说什么?是什么话,不能当着他们的面讲?
魏昭却已淡然转身,法衣下摆从路旁草尖上扫过:“但凭姑娘心意。不知欲往何处?”
李半抬眸时,眼底映着远处江滩未熄的零星火光:“还去江边,行么”
恰逢夜风穿林而过,竹叶簌簌作响。李半那后半句询问,便如风中絮语般,碎在了这一片浓密的绿意之中。
李文虽爱玩笑,此刻却极识趣,伸手便要去拉魏明离开。不料魏明却如钉在原地一般,任他如何轻扯也纹丝不动,连衣褶都透着僵硬的执拗。夜风卷起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双亮得异样的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望向魏昭。
方才李文的打趣,未令二人感到局促。此刻魏明沉默的抵抗,反让李半与魏昭同时感到一阵微妙的尴尬。
魏昭见魏明如此,只道他心有顾虑却难当面言明,才以这般姿态抗拒自己与李半独处。
李半原本就觉这番请求于此时此地未必合宜,可她心头积压的困惑与惶然,若不找一个可信之人倾吐,只怕真要忧思成结。
然而看见魏明这般模样,她又不忍起来。想来他是自幼便常伴魏昭左右,鲜少与他分开。自己此刻所求,不仅触动了魏明的不安,也让魏昭陷入了两难。
正当她唇间那句“罢了”将出未出之际,魏昭已从容侧身引向另一条小径:“上游芦荡清静,正好避开收拾坛场的人群。”话音平稳,仿佛方才的微妙对峙从未发生。
李文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伸手轻按仍在呆望着二人背影的魏明肩头:“小魏明,今夜便跟着师兄吧。你兄长……暂且顾不得你了。” 他手上使了巧劲,半拖半推地将魏明带离。
魏明这次没再挣扎,只是频频回首。
直到那袭绛红衣裙的最后一点微光,彻底消融在朦胧的月夜,他才猛地垂下头,任由李文拽着袖口,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坑洼的土路上。
他努力地舒展眉头,不想被李文发现他的异常,可是心底的灼痛却是那样真实,人虽跟着李文在走,心却早已跟随李半她们向江边飞去。
月光自天心洒下,一层极淡而温润的鹅黄,均匀地敷在万物之上。脚下的林间小径由青石板与泥土间杂铺就,石板反射着微光,反将小路的轮廓映得清晰。路旁细竹微微倾斜,枝叶交织如天然的拱门,在石径上投下疏朗有致的影格。夜风阵阵,把晚开的夜来香,甜而沉的香气揉碎在微凉的空气里,送进夜行人的鼻息之中。
在沉寂的夜色之中,人的感官功能似乎都变得更为灵敏,一切感受都变得更加汹涌。
李半仍有些局促。即便已走出一段距离,她依然沉默着,她还不习惯与人这样单独相处。纵然魏昭是那样一个善解人意、心胸宽厚之人,可要向他坦陈心底最真实的念头,她仍需积攒足够的勇气。
她既怕自己要说的话太过幼稚浅薄,被他视为无知;
又恐那些念头未必合乎世人眼中“君子”的标准,反惹他猜疑自己心性晦暗。
人在自己格外敬重、甚至暗暗钦慕的人面前,总不免生出几分“演”的心思。想藏起那些不够光彩的念头,扮出想象中对方会欣赏的模样。
她心底何尝没有怯懦与畏惧?可更深处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困惑与求真欲,却逼着她必须撕开这层自保的伪装。
魏昭面色依旧沉静,她不言语,他便只陪着她在月光里徐行,步履轻缓而自然。
“魏大哥……”李半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迟疑的嗫嚅,“你说这世间,当真……有神明么?”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耳根微微发烫。他是持戒修行的道士,若不信神,又为何入道?
“某不知。”魏昭的声音平稳地传来。
李半一怔,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将头转向魏昭,发现魏昭神色依旧淡然,只是平静地迈着步子。
“某未尝亲见神迹,虽听闻过诸多传说,”他继续道,语速不疾不徐,“然传说终是耳闻,真伪难辨。故而于某自身而言,确实不知。
“世间众生寻神,所求各异。或为立命之信仰,或为处世之圭臬,或为困厄之依怙,或为心猿之羁勒。”魏昭抬头看向月亮,月光在他瞳仁里凝成两点,“亦可能,只是黑夜行路时,天际永不熄灭的那一点微光。”
李半脑海中倏然掠过今夜江畔万千画面:齐琮焚烧青词时绷紧的下颌、孩童看见水中光华时骤然睁大的眼睛,老妪颤抖捧出的布巾……信仰、依怙、微光,这些原本抽象的词,突然生出了某种切实的触感。
“魏大哥,”她停下脚步,声音比先前清晰了些,“我……心中有惑难解。”
魏昭侧过头看向她,笑容很浅,却似一种实际的鼓励。
“我于世事所知浅薄,更未深研过经典教义。”李半的声音有些发涩,仿佛每个字都要先穿过喉间干涸的沙地,“只是幼时阿翁常告诫,善恶终有报。作恶多端之人,来世或堕畜道,为鸡为犬……总之,难得善终。”
李半说到这里顿了顿,自觉言辞笨拙,逻辑也乱,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魏昭,怕他已听得没有耐心,或者表情中已经露出鄙夷。
却见魏昭神色沉静,目光专注,分明是在等她继续说下去。
“自离开冯家村后,这一路行来,我们遇见了许多人。”她得了无声的鼓励,语速渐渐快了些, “田垄间争地的农人,张家那对父子,张震朗,青凤寨的大姐、二姐,还有齐家村村外客舍的店主夫妇……形形色色,实在太多。” 李半说的唇干舌燥,可奈何这里根本没有一杯清茶,可以解渴。
“就我自己所见,许多善良淳朴之人受尽了打击与磨难,而像张元春父子那般卑劣之辈,却活得恣意张扬。更何况我所见之时日这样短,所知之事这样少!那些人的苦痛,定比我窥见的更深;张氏父子的享乐,也绝非仅止于别院中的那点排场。”
魏昭颔首,依旧静听。
“魏大哥,若真说善有善报,那为何这些乡民会被强夺田地?大姐、二姐为何会遭歹人毒手?客店夫妇为何连孩子都护不住?倘若说他们今生所受之苦是因前世作恶之果,那么惩罚恶人的方式,便是将他变成好人、再让他经历苦难吗?”李半越说越急,声音微微发颤,“这……这岂不是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理自相矛盾?”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袖中难以抑制地轻抖起来:
“若这一切真是神的安排,那我该选做痛苦的好人,还是享乐的恶人?纵使此生作恶,毕竟享了富贵。来世纵要受罚,只不过是要转生为善……”
月色下,她的脸颊泛起激动的薄红。
魏昭静静望着她,似乎在等待她是否还有未尽之言。见李半许久不再开口,他才缓缓说道:
“你所谓‘惩罚’,许只是世人之揣度,未必出自神明本意。”
李半立刻追问道:“可他们的苦痛如此真切!沉重得几乎要将人压垮。若非神意,这世间苦难又该作何解释?”
“某只说‘惩罚’是揣度,”魏昭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沉静,“苦难本身自然非虚。然众人眼中的天谴,或许……正是神明予人的机缘。”
“机缘?”李半的声音微微扬起,“这算什么机缘?谁会想要这样的机缘?”
她情绪起伏间,两人已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
李半望着奔腾的江水,胸中情绪翻涌,几乎想对着江面大喊。将所有的愤懑与惶惑都抛入水中,让他们随着江水一同奔流入海,永不复还。
魏昭仰头望月,声音沉静:“或许,这正是认识神明、照见本我的机缘。一场淬炼,教人剥落尘垢,如蝉蜕壳,得以重生。非为‘循道而活’,而是‘活于道中’。”
李半有些听不懂,甚至此刻有些憎恨起魏昭,觉得他一定是没有感受痛苦的能力,所以才将话说的如此不痛不痒,仿佛置身事外。她甚至开始后悔,干嘛要找魏昭来谈这些?自己根本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想要的答案!想到这儿,李半如遭电击,难道自己在拉着魏昭散步之前,心里就已经对自己的疑问有了答案?自己只是希望找一个人来赞同自己,附和自己?魏昭,只不过是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工具人?而当他展现出独立而真实的思考时,她便忍不住迁怒于他?
难道自己是这样一个人?
她忽然想到自己刚才在江畔借着龙女的身份做法,刚开始众人疑惑的目光让她如芒刺背,让她紧张。可是随着仪式进行,村人越来越虔诚,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尊敬,她开始享受那种感觉,享受龙女身份带来的光环与特权,甚至在仪式结束之后,还有着舍不得离开的迷恋。
她明明知道,村人的虔诚、尊敬、奉献都与她李半自身无关,可她却贪恋这种感觉。她甚至心头产生了一丝冲动:如果,自己真的是龙女,该有多好!
想至此,她周身发冷,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
自己嘴上明明还在悲悯别人的痛苦,质疑天地的不公,可是内心深处却对特权带来的一切都甚是认同,不仅认同,而且渴求!自己也想做主宰别人的那一个!也想享受万众瞩目的朝拜!而这些人刚才在江畔,正是为了苦难而朝拜自己!
她几乎要跌坐在地上,魏昭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李姑娘,你还好吧”魏昭关切地问道。
李半有些恍惚,突然好像不是置身在这个环境,魏昭的声音那样遥远,像一根细线,要把她这个风筝拽回,可她好像正在追逐着什么,离魏昭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