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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山间玉兰掘黄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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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魏明身侧的车窗,可见斜前方荒草丛中一道白影摇曳。那人背对路径,身形时而绷直如弦,时而佝偻如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诡异。魏昭与李文凝神四顾,除却风过荒草的簌簌声,并无其他动静,二人却仍不敢松懈分毫。
当马车行至与白影平行时,李半借着微弱天光辨认出那纤细的背影似是女子。
“是个女子!”她脱口而出。
李文立即劝阻:“莫要多管闲事。” 自田间调停引来张氏父子纠缠后,他已是惊弓之鸟。
“荒郊夜露,孤身女子纵不遇歹人,也要遭虎狼之口!”李半探出身,急声唤道:“魏大哥!” 魏昭勒住缰绳,调转马头行至车旁:“何事?” 李半抬手指向魏明那侧窗外,声音因急切而微颤:“你看那边……好像是个女子……”
李半眼中满含渴求,虽未言明,魏昭却已洞悉其意。其实他骑马走在前面时,早已瞥见荒草中那道孤影,只是心中疑云密布——时疫肆虐,暮色四垂,一个女子怎会独自在山间徘徊?纵有隐情,也该有人相伴。空气里似有危险的气息浮动,他不愿轻易涉险。可若她真有难言之苦,见危不救,自己内心也难免被愧疚缠绕。此刻李半将他唤住,反倒让他横下心来。
魏昭勒住马缰,对李文道:“大师兄在此稍候,我去探看便回。”
李文眉头紧锁,急声劝阻:“万万不可!先前便是因插手田间纷争,险些误了大事。若此番再遭不测,岂能次次侥幸脱身?”
魏昭唇角微扬:“大师兄是觉得,田间所做之事错了?”
“我并非此意!”李文情急之下语塞,半晌才道,“只是……”
“我明白师兄苦心。”魏昭目光沉静,“定当谨慎行事。”说罢轻夹马腹,纵马向那抹白影驰去。
李文望着他决绝的背影,长叹一声,无奈摇头。忽然他神色一凛:“魏昭向来只顾他人,从不惜身。若真有埋伏,他独身一人如何应对?”当即扬鞭催马,紧随而去。
当魏昭策马渐近,暮色中那袭白衣愈发清晰——原来是个戴着麻布首经的女子,身旁还蜷着一卷草席。马蹄声惊动了她,她惶然回首,一张梨花带雨的容颜撞入眼帘。
那是张任谁见了都要屏息的姣好面容。杏眼圆润,内眼角微微垂敛,外眼角却扬起甜美的弧度,本该含笑的眼型此刻盛满清泪,深褐色的瞳仁像浸在泉水中的琥珀,漾着易碎的忧悒。鼻梁秀挺如山脊绵延,鼻尖微翘带着少女娇憨。唇瓣饱满,天然的唇峰勾出精致M形,即便紧抿也自带三分温柔。虽身着破旧白衣,却掩不住她含蓄曼妙的身姿。肩颈线条如白鹤引颈,锁骨平直似展翼蝶骨,纤腰若约素,雪白肌肤在月光下透出珍珠般的光泽。乌发如瀑垂落,与素衣形成水墨画般的意境,整个人清雅得像山间初绽的玉兰。
待李文驾车趋近,车上三人呼吸微滞,眸光霎时凝滞——竟都被那清绝出尘的容色摄住了心魄。李半心内更是暗赞“好纯净的美人儿!”。她的美,不似瑞香那般威严,没有瑾儿那般张扬,却让人看了以后如沐春风。
魏昭见李文等人趋近,转身垂询:“大师兄何故悉数至此?”
李文原本紧绷的心弦在看清那女子容貌后骤然松弛,挠着后脑讪笑:“还不是担心你独身涉险……”
魏昭会意,眼底掠过一丝暖意。
李半目光忽地凝滞——那女子十指死死攥着石块,污泥混着血水浸透指缝。她身后黄土翻涌,草席半卷处,赫然露出一双僵直的男子素足。这女子竟在徒手掘坟!寒意如针,瞬间窜上李半的脊背。
魏明仍倚在车辕上,看似好奇地打量着土坑,心底却寒意丛生:这般姿容的女子,为何衣衫褴褛独自葬人?他借着痴态掩去锐利目光,将每个细节刻入眼底。
李文趋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姑娘,你这是……”话至唇边,却又咽了回去。那女子如受惊的幼鹿,戒备地后缩,将脸侧向一旁,眼中惊惧未散,始终缄默不语。
李文急忙拱手解释:"姑娘莫惊,我等皆是过路行人。"回首指向来路,"方才在道上见姑娘形单影只,暮色将至,恐生不测,特来探看。"此刻他眉宇间的热忱已盖过先前的审慎,李半在旁看得分明,暗觉好笑:"果然是英雄难敌红颜泪,只不知瑾儿姊姊若见得此景该当如何。"
那女子仍怀戒备,魏昭适时开口,沉稳的声线自带令人安心的力量:"山野夜寒,豺狼频出,姑娘宜速归。"
这句话仿佛触动了什么,女子倏然转身,月光照见她面上骤雨般的清泪:"豺狼?时疫噬人较之豺狼何止凶残百倍。"玉音本应清越,此刻却凝着冰霜。她唇边凝着凄楚的冷笑,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若有豺狼倒好,待我将冬郎安葬,正好随他同去。”语声飘忽如自语,字字泣血。
李半忍不住趋前相劝:“姑娘万万不可轻生!你正值芳华,与夫君鹣鲽情深,他若在天有灵,定不愿见你这般自弃。”
那女子闻言仔细端详李半,目光在她华美的衣饰上停留片刻,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李半顿时醒悟——定是张震朗准备的这身衣裳让她产生了误会。她慌忙摆手欲解释,那女子却已背过身去,重新执起石块,一下下掘着冰冷的泥土。
魏明在车上将一切尽收眼底,心底疑云更浓:如此殊色,纵使家徒四壁,凭这倾城之貌典当自身,也足以让亡夫入土为安。莫非……当真是个宁死不辱的贞烈女子?
他跃下车辕,扯住魏昭衣袖佯装懵懂:“哥哥,这位姐姐在做什么呀?”
魏昭目中掠过悲悯,对那女子温声道:“姑娘这般徒手挖掘,便是到天明也难成墓穴。”说罢折取粗枝,抽出张震朗所赠弯刀将末端削尖。李文会意,如法炮制,二人褪去外袍,执起木锹奋力掘土。
女子见状泪落更急,珠玉般的泪滴混入新泥。李半正要上前相助,却被魏昭拦下:“李姑娘伤势未愈,莫要牵动创口。”
那女子听得此言,忽地蹙眉抬眼,疑色在眸中一闪而过。
魏明暗叹一声,只得装作孩童嬉闹模样加入劳作。夜色如墨渐浓,将几个俯仰劳作的身影缓缓吞没,只剩泥土翻动声与压抑的抽泣在荒岭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