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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依依惜别待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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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与李半随侍从踏着幽深的石廊行去,但见聂、王二人早已候在门外。聂飞云抱拳躬身,绛纱在夜风中轻扬:"深夜相扰,实愧对道长清修。"王益柔随之敛衽为礼,素衣映着廊间烛火,宛若月华凝就。
二人将客引入室内,但见红泥小炉上茶汤正沸,新换的越窑青盏泛着雨过天青的色泽。王益柔执壶分茶,水声泠泠如漱玉:"夜露凝寒,道长且饮盏热茶。"
侍从悄声退至门外,魏昭接过茶盏,从容落座,衣袖拂过石案:"寨主多礼了。适才正与李道长和舍弟夜话,闻得相邀,便随李姑娘前来。"烛影在他清峻的眉目间跳跃,恰似夜空疏星点点。
四人围炉而坐,跳跃的烛光将身影投在石壁上,活脱脱一幅流动的夜话图。
聂、王二人相视一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聂飞云神色渐凝,声音沉如磐石:“魏道长见谅,此番深夜相请,实因接下来要商议的事,关乎这洞中几十位姐妹的生死。”
她向前微倾,烛光在坚毅的眉宇间投下深深阴影:“道长是明白人,飞云便直说了。我们在此落脚,正是为了张元春而来。”只见她指节扣紧石案,青筋隐现:"听闻诸位方从张府别院脱身,恳请道长赐教院中布防。此恩如再造,青凤寨愿结草衔环以报!"
王益柔凝眸细观,但见魏昭垂目凝视茶汤,修指在盏沿轻叩。烛火将他轮廓分明的侧影投在石壁上,恍若一尊沉思的玉雕。茶香氤氲中,她攥紧袖中微凉的手指——莫非这道长不认同她们的行事,不愿相助?
烛芯突然噼啪一响,石室陷入死寂,仿佛连石壁都沁出寒意。
魏昭略一沉吟,温声道:"依某拙见,二位或可暂缓布置。那宅院主人…未必不会体察诸位心意。"他眼含深意,"或许不必强取,自有转圜之机。"
魏昭此言一出,满室皆寂。烛火摇曳间,三人俱露惊疑之色。连素来从容的王益柔都不自觉指尖一颤。聂飞云急问:"道长此言何意?飞云愚钝,还望明示。"
王益柔秋瞳微转,暗忖:别院主人张震朗既助他们脱险,又得魏昭这般评价,其中必有玄机。她素手轻抚茶盏纹路,忽觉此事如这越窑青瓷上的冰裂纹,看似分明却暗藏机锋。
魏昭从容拂袖,盏中茶烟袅袅升起:"某与张郎虽无旧谊,然观其行事,可谓神交。此人胸怀丘壑,非池中之物,与张氏父子殊非同流。"他目光扫过凝神屏息的二人,唇角微扬,"若二位欲得别院之资,或许......不必兵戈相见。依魏某看来,此人身在曹营心在汉,或许早存拨乱反正之志。”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灯花,映得四人神色各异的脸上明暗交错。
魏昭便将此前从李文、魏明处得来的线索仔细梳理、娓娓道来。从张震朗与张猛在水轮室对峙的锋芒,到寻找李、魏二人救他们脱险的缜密;从别院布置中暗藏的胸襟气度,到马车上精心备置的各类物什。烛影在他清峻的眉目间流转,如展水墨长卷。
聂飞云起初蹙眉沉思,听到张震朗在别院与张氏父子周旋时不觉拊掌;王益柔指尖轻叩案几,待听到马车里预置的药材横刀时,眼底终于漾开了然的笑意。李半更是如拼齐最后一块残卷,往日迷雾尽散,那个无双公子的轮廓终于清晰地浮现在烛光里。
炭火噼啪声中,聂飞云率先打破沉默:"依道长所言,这张震朗既是人中龙凤,为何要屈身侍奉那等蠹虫?"
魏昭便将李文转述的零星往事道来——那些关于被张猛羞辱罪臣孽子的片段。王益柔指节倏地收紧,茶盏在掌心微微发烫。罪臣之子……这四个字如银针刺入旧伤,让她与那素未谋面的青年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痛楚。可这痛楚转瞬便凝成眉间霜雪:"难道遭过难,便能将是非对错都囫囵咽下么?"
"魏某所知仅止于此。"魏昭将茶盏轻放案上,"别院舆图与巡防布置尚可绘出,然经此一遭,必然已有变动。二位若执意要动那别院,还须再遣精锐细作前往查探。"
聂飞云颔首时,烛光在绛纱上流转如金:"道长思虑周全。"她望向墙上摇曳的影,仿佛已看见迷雾中渐渐清晰的路径。
“可取纸笔来?”魏昭话音刚落,王益柔已示意侍从。不过片刻,文房四宝便呈于案前。
魏昭挽袖研墨,狼毫在灯下泛起青光。李半早已伏案酣睡,聂飞云轻叹一声,欲将她扶至榻上。不料这一动反倒惊醒了浅眠的人,李半揉着惺忪睡眼,见魏昭仍在灯下挥毫,墨迹如游龙行走于宣纸,便执意要守在桌旁。
烛火为魏昭的侧脸镀上金边,他衣袖拂动时带起的微风,吹动了李半鬓边散落的青丝。聂飞云与王益柔相视一笑,在彼此眼中读到了同样的了然——少女强撑的睡意里,藏着不愿言说的牵挂。
寅初时分,魏昭终于搁下笔墨。宣纸上墨迹未干的舆图精细如织,夜防布置与要害处皆以朱砂标注分明。
聂飞云与王益柔望着那卷舆图,感激与愧疚在胸中翻涌。聂飞云抱拳欲言,魏昭已拂袖起身:"举手之劳。"
见李半在旁困得摇摇欲坠,聂飞云柔声道:"畔娘今夜便歇在我房中罢。"原定的石室确实狭窄,魏昭微微颔首。
魏昭方踏出石室,忽又转身执礼:"若二位愿给魏某几分薄面——他日兵临别院时,还请莫伤那位张郎君。"
聂、王二人郑重颔首,魏昭这才随侍从转身离去,青碧色衣袂悄然没入石廊的阴影中。
聂飞云携着困倦的李半走向内室,不过片刻,里间便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唯独王益柔仍独坐案前,跳跃的烛火在她深潭般的眸子里投下两点金芒。
她伸手轻触温热的陶制灯台,指尖沿着浮雕纹路缓缓游走——是了,正当如此。一抹如霜的笑意无声地染上她的唇角。
寅末卯初,天地间尚浸着沉郁的靛青。峰峦如蛰伏的巨鳌,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晓风自深谷徐来,揉碎了夜露的清寒与山花的暖香。
寨中众人昨夜宴饮至深夜,此刻虽宿醉未消却已悄然起身,正为送别做着最后的准备。厨房里蒸气氤氲,新蒸的粟米团子白气袅袅,烤热的胡饼散发出麦香;酱肉与咸菜用洗净的荷叶仔细包裹,透着山野的清香。
马厩处,三匹骏马已饮足清水,正悠闲嚼着草料。鞍鞯辔头俱已擦拭如新,在渐明的天光里泛着温润光泽。三位女郎将备好的干粮与赠礼分装妥当,仔细捆扎在马车厢中。
当第一缕熹微晨光刺破云层时,一切已安排得妥帖周至。
晨光透过石窗,在魏昭眉间投下淡淡青影。他虽只阖眼片刻,却已在破晓时分悄然起身,轻轻唤醒尚在梦中的李文与魏明。三人随侍从步入幽深石廊,远处炊事喧哗如潮,将盥洗水声尽数淹没。
聂飞云与王益柔守在内室门前,几番抬手又放下。直到前厅传来碗箸轻响,王益柔才掀帘而入,见李半犹自蜷在衾被间,青丝铺了满枕。她俯身轻唤:“畔娘,该启程了。”
李半迷蒙间听得“启程”二字,霎时清醒过来,急忙掀被起身。铜盆中清水漾着晨曦,她掬水净面时,王益柔轻捧一叠绛红衣衫而至:“此乃大姐之服,裁就未着。你背上有伤,这料子软熟,行动也便宜。”
指尖触到细麻衣料上留存的王益柔双手的温度,李半忽然哽住。那衣裳针脚细密,衣襟处用金线绣着缠枝纹,正是昨夜聂飞云身上那套衣服的款式。
王益柔轻执李半手腕,声若流泉:“你们这身打扮太过惹眼。可惜我们这儿只有女子的衣裳。”她细心叮嘱,“待你们到了齐家村,可寻陈氏布肆的板头,取几套男子的衣物尽早换上。”
李半蛾眉微蹙:"时疫之下众人生计维艰,怎好叨扰..."
王益柔莞尔一笑:“痴儿,那布肆中人皆是大姐故旧,岂会似你设想的那般困窘?齐家村幸免于时疫荼毒,这些许布匹不过是举手之劳,且宽心罢。”说话间,她已为李半重新上药包扎妥当。
待李半换上聂飞云的衣衫,王益柔体贴地帮她整理衣襟。端详着镜中身影,她不禁赞叹:“畔娘穿上大姐这身很是合衬,格外英气。”
李半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唇角泛起一丝羞赧的笑意。
王益柔眸中闪过灵动的光彩,她轻轻按着李半的肩在妆台前坐下:“别急,我想到个配这身打扮的髮式。”话音未落,十指已如穿花蝴蝶般在青丝间翻飞。
李半望着镜中变幻的发髻,眼底漾开惊诧的涟漪——这绝非她见过的任何髮式。浓密微卷的黑发被巧手分作三股:顶心那束结成粗亮的发辫,以鞣制暗红皮绳束紧,恰似骏马扬鬃;耳侧垂落的发丝则编作数十根细辫秋日麦穗密密铺陈肩头;髮间不饰珠翠,唯有几缕暗金丝线缠绕其间,缀着西域金粟、瑟瑟珠与雕纹赤金薄片。几绺未编的碎发拂过额角,为那张骤然明艳的面容平添三分不羁的野性。
“二姐这双巧手,竟能化出这般奇韵。”李半望着镜中陌生的容颜,指尖轻触飞扬的发辫,“这发式与我此生所见皆不相同,与大姐的衣裳更是相得益彰。”
王益柔执起石黛的手微微一顿,眼角漾开细碎笑纹:"这是大姐当年穿行西域时学的妆发。"她指尖轻点李半额前碎发,"你骨相分明,正适合这般打扮。"
铜镜里渐渐映出个陌生而炽烈的容颜。粉黛未施的肌肤透出日光浸染的蜜色,颧骨处自然晕开的绯红宛若沙丘承接着晚照。最妙是那双眼睛——王益柔用黛青石粉在眼窝处淡淡扫出阴影,顿使眸光深邃如夜;又在眼睑铺开金棕胭脂,似将大漠落日熔铸在眉眼间。
"西域女子不点朱唇。"她说着取出淡粉脂膏,为李半描出饱满的肉蔻色唇峰。妆成那刻,镜中人仿佛刚纵马归来的楼兰少女,发间还带着帕米尔高原的风沙。
李半怔怔抚过颊边垂落的细辫,那些瑟瑟珠与金片随着动作轻轻相击。她看见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不再像江南烟雨浇灌出的柔枝,而是迎着风沙生长的胡杨。
王益柔退后半步端详片刻,眼底漾开满意的涟漪。她轻轻击掌:"好了,且让魏大哥看看我们畔娘这般英姿。"
李半颊上霎时飞起红霞,连新染的蜜色肌肤都遮不住那抹娇色。她慌忙侧身避开镜中视线,指尖无意识地缠绕着发辫:"二姐莫要打趣我......"
"瞧我这张嘴。"王益柔忽作失语状,以袖掩唇,转而执起李半的手往外走,"我是想说该去用早膳了,魏道长他们该等急了。"经过铜镜时,她瞥见镜中少女眼波流转,不由抿唇轻笑。
石廊里晨光熹微,将两人相携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发间金饰随着步履轻响,如春雨敲在琉璃瓦上。
聂飞云正在前厅招呼魏昭三人用膳,石室中弥漫着汤饼与黍米粥的暖香。送行宴虽不比昨夜奢华,却格外踏实:青瓷碗里浮着薄如蝉翼的面片,肉糜与野菜在浓汤中翻滚;黍米粥熬得金黄粘稠,佐以新腌的脆芥,简单却抚慰人心。
忽见王益柔牵着个身影转出石廊,聂飞云眸中骤亮,击掌赞叹:"二妹这双巧手当真通神!活脱脱是从西域壁画里走出来的侠女。"
魏明闻声抬眼,竹箸在指间微微一顿,氤氲水汽模糊了他眼底骤起的波澜。
晨光从石窗斜落,勾勒出来人挺拔的身形——红衣烈烈如大漠朝霞,编发间金饰随着步履流光溢彩。那双被石黛勾勒的眼眸扫过来时,竟带着戈壁风沙般的飒爽。
满室寂静中,魏明突然蹦跳着拍手:"仙女姐姐换新衣裳啦!"
他清亮的童声撞在石壁上,惊醒了怔忡的众人。
魏昭与李文凝神细看,方才认出这西域装扮的女子竟是李半。魏昭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眉眼间停驻,凝眸如观古卷,竟有片刻失神。李半双颊飞红,明明身着飒爽胡服,却流露出江南水乡般的娇羞,唇边笑意带着几分无措。
王益柔满面春风,耳听得魏明那声欢呼,余光掠过少年天真烂漫的面容——见他睫羽纹丝未动,欢喜之情真挚自然,心下暗叹:这般谨小慎微,时时刻刻不露破绽,实非常人所能及。
她执起李半的手在竹案前落座,对聂飞云笑道:“都是大姐教得好。”转头又向魏昭三人寒暄致意。
聂飞云正执勺为众人盛汤,热雾朦胧了她腕间旧疤:“山路难行,空腹赶路最伤元气。诸位定要用些热食。”乳白汤汁裹着薄面片在陶碗中翻涌,蒸腾的香气漫过每个人的面容。
魏昭双手接过陶碗,指尖在粗陶纹路上轻轻摩挲:“寨主关怀备至,魏某感佩。”他垂眸望着汤面浮动的油花,忽然觉得这山洞里的炊烟,比道观晨钟更让人心生眷恋。
宴毕,晨光已铺满山谷。众人行至寨门处,聂飞云抬手示意,侍从立即捧上备好的行囊。
聂飞云对魏昭等人抱拳道:"区区程仪,不成敬意,权作路上茶饭之资。"她亲手解开包裹,露出三样物事:一袋沉甸甸的银钱,用青布妥帖包好;装满干粮酒水的行囊,肉干的咸香隐约可闻;还有几瓶秘制金疮药,瓶身贴着红纸药方。
"这三响之礼,还请收下。"聂飞云目光诚挚,"另有'三不响'相赠——乌木令牌已在畔娘怀中,这张手绘路径图可保诸位平安通关,至于未来的盟约......"她与王益柔相视一笑,"青凤寨永远为诸位敞开山门。"
魏昭望着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喉间微动:"叨扰众人已是不安,岂敢再受如此厚礼?"
聂飞云佯作愠色,眉峰微蹙:"这些皆是姊妹们连夜备下的心意,道长们莫不是不愿认我们这些江湖友人?"
王益柔浅笑上前,将聂飞云手中包裹重又系好,轻轻放在马车辕头:"道长莫要推辞。此去前路漫漫,总要有些实在物件傍身,才不负这场相逢。"
李半经过昨夜深谈,早已熟知二位姐姐性情,忙轻扯魏昭衣袖低劝:"魏大哥就莫推辞了,莫辜负了姐姐们彻夜筹备的苦心。"
聂飞云闻言展颜,爽朗笑声惊起林间宿鸟:"还是畔娘知心!"
魏昭转顾李文、魏明,见李文微颔,魏明喜形于色,遂展颜还礼。朝霞浸染间,外袍衣袖在晨风中舒卷:“蒙二位寨主厚意,某等便却之不恭了。”
聂飞云唇角微扬,广袖轻拂间,三位侍女手托乌木茶盘稳步上前,盘中三只陶碗盛着澄澈酒液,随风漾开凛冽清香。
聂飞云举首碗向天,声震层云:“第一碗,敬昨日——”
酒浆凌空划出银弧,尽数洒入黄土。
“恩仇皆入酒,一笑泯千愁!”
次碗在她指间转若流萤:“第二碗,祝今朝——”
清酒映出众人倒影。
“踏遍青山人未老,此去天涯皆坦途!”
末碗高举过眉,日光穿透琥珀酒汤:“第三碗,期来日——”
话音未落,三只陶碗同时坠地,清脆碎裂声惊起林鸟。
“江湖自有重逢处,肝胆永照明月心!”
魏昭等人见此场景,顿觉胸中浩然之气激荡,皆整肃衣冠,齐整如一地郑重还礼。四人揖别登车,李半突然返身扑进王益柔怀中。李半泪盈于睫,喉间哽咽:"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日再能相见……二位姐姐务必珍重。"
王益柔执起她颤抖的手,雪色广袖如流云轻拂过染湿的胭脂。聂飞云突然张开双臂将二人环住,虽然鼻子已有些酸楚,声音却还强带笑意:"傻姑娘,这江湖才多大?但见着能对上暗语之人,递个口信便是。纵隔千重山,我与二妹必踏月而来。"
三个身影在晨光中融作一处,待李半终于转身登车,辘辘车轮碾过碎陶片,惊起满地金尘。
聂王二人并肩立在寨门前,任山风卷起衣袂。直到那抹车影消失在山林深处,王益柔忽然觉着指间微凉——原是方才替人拭泪时,晨露已浸透绣着缠枝莲的袖口。
"回吧。"聂飞云轻抚她肩头,掌心温暖如初升的朝阳,"总有再见之日。"
两道身影缓缓没入山洞,山洞大厅石壁上悬挂的青铜风铃兀自叮咚,仿佛还在追随着远去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