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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温柔慰藉细无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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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在蜿蜒山道上缓缓前行,车厢内浮动着难以言说的沉寂。
李半垂眸望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指间还残留着王益柔袖口淡淡的兰香。这个自幼在情感荒漠中挣扎生长的姑娘,刚刚尝到被珍视的甘霖,转眼又要面对别离。她将额头抵在微凉的车窗上,看外面流转的山色都蒙上了薄雾。
魏明悄悄注视着她轻颤的肩线,胸口莫名发紧。他指尖方探向袖中蜜囊,忽如触清霜般凝住——忆及昨夜立誓,当以寒铁之心持守,不可再与李半逾越泾渭。那伸向蜜囊的手几经挣扎又抽了出来,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前方驭车的李文始终沉默,缰绳在他掌间绷成一道孤寂的直线。每当山风卷起车帘,都能看见他挺直的脊背如冻土下未折的寒竹。经此一事,他的眉宇间总凝着未散的阴翳。不知是尚未走出前尘阴影,抑或性情悄然流转,一路上始终缄默,只余车辙声伴着寂寥身影。
魏昭策马行在车队最前,马蹄踏过缀满露珠的羊蹄草,惊起几只碧色蟌蜓。时值春夏之交,山林间樟木成荫,野棠梨落白如雪,空气中浮动着金银花清苦的香气。
他时而勒住缰绳驻立高坡,如孤鹤栖岩般眺望前路;时而折返车旁,修长手指轻叩窗棂,带来几株新采的金银花:"这花开得正好,可清心明目。"
当马车碾过碎石颠簸时,他从鞍袋取出新摘的杨梅,紫玉般的果实盛在蕉叶上稳稳托到三人面前:"山间新熟的果子,尝尝可生津止渴。"
青碧色衣袖拂过道旁盛放的醉鱼草,总在不经意间,将江南初夏的生机化作温柔慰藉,他始终不曾追问任何人的心事,只将沿途的山色泉声、草木芬芳,化作细碎的温暖,一点点填满车厢里无声的裂隙。
李半望着魏昭策马的背影,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楚。他如卷展开的衣袂在樟木投下的光斑间时隐时现,宛若一株永远挺立在风雨前的青檀——可又有谁来为他遮风挡雨?她想起昨夜他绘制舆图时低垂的睫影,想起他接过饯行酒时指尖细微的震颤,这人总将万千情绪都化作山间雾霭,散去时不留半分痕迹。
"我何其有幸..."她将掌心贴在微烫的车窗上,任日光透过薄茧,"既蒙姐姐们倾心相待,又得魏大哥如溪水长流般的照拂。我岂可再沉湎不振,徒增其忧?"马车碾过碎石轻轻颠簸,一束曦光恰在此时探入车厢,为魏明沉睡的面庞镀上金纱,也将李文掌中马鞭映出流转金芒。
在这片耀眼的暖意中,李半忽然挺直脊背,朝着驭座扬起轻快的语调:"李道长,我们可是已过了芝麻岭?"
她的声音像只初试啼鸣的雏雀,惊散了车厢里盘踞多时的沉寂。
李半的问话如同石沉深潭,在灼热的空气中静默地坠落。时间在车轮与碎石的摩擦声中一点点流逝,她交叠的指尖渐渐泛起青白,颊边刚被阳光蒸干的暖意又化作细密汗珠——莫非他终究未能释怀?
正当羞赧的红晕要蔓上颈侧时,车帘缝隙中忽传来低沉嗓音:“往后不必称我道长。”那声线不像往日那般跳脱,反而带着几分少有的严肃。
恐惧如藤蔓骤然缠紧心脏。她想起石室里他攥得发白的指节,想起香囊上洇开的暗痕。虽不敢奢求宽宥,可若此后漫漫旅途皆浸在歉疚中……
“唤我李文便可。”李文的续语如利剪截断乱藤。
李半虚脱般靠向车壁,心中方定,疑云却又渐起:李文此言何意?莫非是忧我称谓上的旧习不慎脱口,若被旁人听去,恐生枝节,误了正事?若果真如此,谨慎些总是好的。
“尚未出芝麻岭,”李文的声音再次透过车帘传来,比先前缓和些许,“待行至山脚,我们便歇脚。”寥寥数语,却让李半悬着的心终于落定。
她转眸看向身侧的魏明,少年歪着头倚在窗框上,随着马车颠簸,额发不时轻叩窗棂。碎金般的日光在他颤动的睫毛上跳跃,瞧着竟有几分稚气的可怜。
“这般磕碰竟也能安睡?”李半心下轻叹,悄然挪近些许。她伸出手,极轻极缓地将那颗不安晃动的脑袋引向自己肩侧。动作小心得如同承接晨露,直至少年温热的气息拂过颈间,才敢悄悄舒了口气。
魏明不自觉地蹙起眉,耳根却悄悄红了。
他其实一直醒着,不过是想借装睡避开与李半的交谈。可没料到,对方不仅留意着他的动静,还这样轻手轻脚地照顾他。
那一下轻柔的触碰,与其说是扶正了他的头,不如说是无声地拨动了他的心。
他一动也不敢动,只尽力维持均匀的呼吸,将几乎跃出胸膛的心跳,死死按回寂静里。
马车驶出芝麻岭,但见一条清溪蜿蜒于樟木林间,溪畔菖蒲丛生,几块青石板恰似天设的休憩之处。魏昭与李文默契地将三匹马牵至水草丰美处,但见缰绳甫解,那匹青骢马便亲昵地以额相抵魏昭的掌心。
"好生灵性的马儿。"李半正将竹编食盒搬下马车,见状不由轻叹。四人围坐在溪畔青石上,铜壶里煨着的茶汤正滚,魏昭将聂飞云所赠的手绘路径图在石面铺展,墨迹绘出的山径如叶脉般清晰。
"车马一出芝麻岭,地势便豁然开朗。据图所绘,此后路途当是坦荡。"李文指尖划过蜿蜒墨线,面色逐渐凝重:"然此图所绘乃是常时路径,当下疠气横行,恐今时山河已非昨日面貌。"
魏昭执起茶盏:"纵有变故,青凤寨既赠此图,必是近期探查过的。且匪患之忧可暂缓矣"茶汤在他手中稳如静潭,倒映着天际流云。
李半指尖轻抚腰间乌木令牌,仔细将其往衣内掖妥。这细微举动恰落入魏明眼底,见她眸光警醒如初生幼鹿,不由眼底掠过浅笑,暗赞:“如今行事,颇见长进。”
“若是顺利,今夜便能抵达齐家村。”李文望着远处平缓的乡野小径说道。李半闻言讶然:“如此说来,我们离淄县竟已这般近了?”
李文向后仰去,双手撑在带着阳光温度的青石上,任暖意渗入指尖。他语调里带着三分傲然七分调侃:“不然你以为呢?”
李半颊上微烫,垂下眼帘。确实,对此间天地万物,她仍如观雾里山河。虽得瑞香姑娘临行前细细叮嘱,那些关于冯家村至淄县的路程时日,于她仍似一幅残缺的舆图。她这一路一如这随行车马,唯能亦步亦趋,紧随魏昭李文之后。
魏昭见她面露窘色,温声解释道:“冯家村与淄县相距不过百余里,若在平时,马车沿官道一日便可抵达。”他拾起一根枯枝,在松软的泥地上轻轻划出两道线,“但如今时疫未平,官道必设重重关卡,凡经行之人皆需验看公验,详查疠气。”
枯枝在代表冯家村的那端顿了顿:“我等自疫源之地而来,若经官道,轻则滞留患坊观察旬日,重则遣返原籍。”说着将枯枝转向旁边蜿蜒的曲线,“取道齐家村虽绕行山径,反能避开这些周折。大师兄如此安排,正是要借这条鲜为人知的野径,将我们平安送抵淄县。”
魏昭话音落下,李半眼中恍如有星子亮起:"我懂了!山径虽绕,却避开了官道盘查。眼下这般光景,迂回反成坦途。"
见魏昭颔首,李文从鼻间逸出声轻哼,眉梢却已染上往日那般鲜活神采:"总算没白费这些口舌。"这话虽带着惯常的奚落,听在李半耳中却如闻仙乐——他既愿说笑,便是心结已松。
她顺势将掌心一合,眼弯如月:"大师兄神机妙算,当真令人佩服。"这记直白的奉承倒让李文耳根微热,慌忙抓起茶盏佯装饮茶。
"不过临近村落终非山野。"李文正色,指尖在地图上齐家村的位置画了个圈,"此村既未遭时疫,守备必然森严。今夜当在村外扎营,探明情况再作计较。"山风卷起他未束的发丝,"最要紧的,是找到瑞香姑姑打点好的接应之人。"
李半不自觉地蹙起眉头。自从离开冯家村,她便觉得仿佛有柄利剑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这般步步为营的日子,教人片刻不敢松懈。
她转眸看向魏明,少年正仰面躺在铺开的布帛上。他信手拈起一块素帛覆在面上,两端任其垂落肩头,俨然一副随长辈出游的闲适模样。然细观之下,方能察觉那覆面布帛间,睫羽正难以自抑地轻颤。——原来那方布帛不仅遮了骄阳,更巧妙掩住了他凝神倾听时专注的眼神。
"瑞香姑娘打点好的线人究竟是谁?"李半压低声音,"若连村子都进不去,又要如何寻他?"
"我们不必寻他。"李文说着已合衣卧在青石旁的草丛里,草叶窸窣掩过他慵懒的尾音,"该他来寻我们才是。"
这话说得云山雾罩,李半唇瓣微启——她看见魏昭正将水囊系回马鞍,阳光落在他身上,半明半暗,勾勒出肩背处难以掩饰的疲惫轮廓。她忽然噤声——比起追问,此刻更该让这个始终如古松般为众人遮风挡雨的身影,好生歇息片刻。
日头正烈,将溪畔的石块晒得发烫。布帛之下,魏明的睫毛在昏暗中轻颤,每一次颤动都在计算着抵达齐家村后的种种变数。而李文翻身时带落的草籽,正随风飘向齐家村的方向。
暮色四合时分,一行人果然如李文所料,已驱车骑马接近了齐家村。魏昭勒转马头,缓行至马车旁,低声向车内询道:“大师兄,前方距齐家村只剩十多里,今夜是否就在此地歇脚?”
“只剩十多里?”李文闻言,乌黑的眸子骤然一亮,几乎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李半在车中听得清楚,心里却是一团迷雾:魏昭明明说得明白,李文为何还要再问?
“不应该啊……”李文并未看向谁,目光扫过四周愈深的暮色,仿佛自言自语。魏昭接话道:“许是那人还没到。”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李文摇头,眉心渐渐锁紧,“我们在张府别院耽搁了近半日,又在山寨石洞困了一夜,算起来比原定行程迟了一天多。接应的人,按理早该到了。”
李半越听越糊涂,正思忖间,又听李文喃喃低语:“莫非是地点不对?”他倏然抬头,声音清亮了几分:“魏昭,放慢速度,仔细留意四周——特别是有光亮的地方。”
魏昭会意,颔首策马前行。
李半在心底将二人对话反复咀嚼,蓦然一惊——难道接应之人正持火把候于山间?这般明火执仗,岂非自招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