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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笑脸相迎奉热茶 ...

  •   夜色如墨,将远山近野尽数吞噬。李半本就紧绷的心弦,此刻几乎要被黑暗压断。她紧攥着窗棂,将半身探出车外,目光在浓稠的夜雾里拼命搜寻——却只看见无边的墨色,连风过草尖的痕迹都被吞没。
      魏明无声地贴近另一侧车窗,指尖在袖中扣住三枚飞蝗石。
      忽闻魏昭的马蹄声破开死寂,身影如夜枭般掠至车旁:"大师兄,右前方二十步外似有微光。"
      李文眸中倏亮,悬着的气终于缓了三分:"合该如此。"缰绳轻抖,车马悄然转向,朝着那点幽微如萤的光亮缓缓驶去。魏昭的青骢马默契地护在车旁,蹄声没入荒草时,惊起几声蛰虫的低鸣。
      车马渐近,李半方辨出那光并非行旅所持火炬,而是孤悬于荒郊的一间野店。它蹲伏在距齐家村十余里的岔路口,像只蛰伏在夜色里的土拨鼠。
      远望时,它不过是山坳里一团模糊的灰褐。待行至近前,才看清是座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土坯房:黄泥掺着麦秸夯筑的墙体沟壑纵横,厚茅草顶棚被岁月腌出深浅不一的褐色,檐角野草在夜风里摇头晃脑。整座建筑敦实地趴伏在地,仿佛已与山岩生根相连。
      店门前斜挑一根磨得发亮的竹竿,悬着素面青布幡。那"望子"被山风揉得卷了边,像片疲惫的落叶,却让过往行商都懂得——此处可沽酒歇脚。
      门侧两根栓马桩被缰绳磨出包浆,石槽里散着干草料,半人高的水瓮边搁着破木瓢,地面被踩得瓷实,混着草屑与蹄印。
      两扇潮润的木门关不合缝,粗重门闩上留着刀斧砍凿的旧痕,无声诉说着山野险恶。唯有门旁小窗透出暖黄光亮,破损的油纸用干草塞住,恍如黑夜睁开的一只惺忪睡眼。
      “为何只悬一盏灯笼?”李文心头掠过一丝疑虑。他凝神片刻,将马车稳稳停在店旁阴影处,衣袂轻振间已跃下车辕。魏昭默契地系好缰绳,青骢马不安地踏着前蹄。
      李文贴近车窗低语:“你二人暂留车内,切勿妄动。”声线如风过竹梢般,轻却清晰。李半会意颔首,发辫上的瑟瑟珠和金片相击发出轻响。按往日行藏,魏明本该攥住她的袖口作怯懦状,此刻却刻意隔开半尺距离,只依样点头,却将袖中的飞蝗石抓得更紧。
      二人整饬衣冠,李文在前,屈指叩门三响——一缓两急,恰似夜枭啄木。声落即退,与魏昭并肩立于灯笼昏黄的光晕中。两道身影被拉得悠长,投在斑驳木门上,正好让门缝后那双窥探的眼睛能看清他们坦荡的姿态。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来啦——"这声应答甚是清亮,与破败的店面形成奇异的对照。
      门缝里探出张被岁月仔细描画过的脸。妇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残存的秀美轮廓像褪色的壁画,埋在烟熏火燎刻出的纹路里。她眼袋沉沉压着,鱼尾纹如折扇般散开,可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只一瞥就将门外情形尽收眼底。
      青灰色麻布襦衫洗得发白,裙摆灵巧地掖在腰襻间,露出鞋尖磨破的青布鞋。深蓝围裙上油渍与面粉层层叠叠,倒像是绣了幅烟火人家的舆图。她抬手整理木簪时,皂角清气混着灶间烟火味扑面而来,恰似半生劳碌都被熬成了这身复杂的气味。
      魏昭的衣袖在夜风中微动,那妇人目光掠过他腰间的紫漆横刀时,眼底有什么闪了闪,快得像惊鸿掠影。
      妇人推开门,一团暖黄的灯光流淌出来,将她殷勤的笑脸映得格外清晰——那笑容像是早已在脸上等候多时,连每道皱纹都弯成了恰好的弧度。
      "两位爷是打尖还是住店?"她边说边用围裙擦手,青灰色的布料在灯下泛起油润的光泽。
      魏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时疫当前,寻常店家该隔着门板问话才是,这妇人却贸然开门迎客……他暗中轻扯李文衣袖,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淹没在夜风里。
      李文会错意,当即抱拳笑道:"店家叨扰了。我等贪赶路程,水囊见了底,又错过宿头。"他指向黑黢黢的山林,"方才听闻狼嚎,实在不敢夜行。幸而望见贵店灯笼——"话音微顿,"不知悬单盏灯笼可还迎客?"
      那妇人听得此问,眼底掠过一丝诧异。心下暗忖:既已明言打尖住店,何须再探灯笼玄机?面上却绽开更浓的笑意,眼尾细纹如秋菊舒卷:"郎君有所不知,山野鄙店悬单盏灯笼乃是常例。一盏意指'开门迎客,力薄资浅';若悬双灯,便是'仓廪尚足,可庇行旅'。"
      李文闻言愈生好奇:"若悬三盏又如何?"话音未落,妇人眸中笑意倏然凝滞,指间不经意攥紧围裳系带,暗黄面皮上那团热气腾腾的笑纹渐渐收拢如含露花苞骤遇寒霜。
      那妇人眼风掠过门外车马,心下暗转:行装确是远客模样,怎的毫无投店之急?面上却仍堆起暖笑:“夜风侵骨,二位郎君且先入内吃盏茶汤暖暖肠胃。”
      李文正欲窥探店内虚实,从善如流地颔首。妇人侧身相让时,魏昭眸光如电扫过厅堂——夯土地面虽经洒扫,却见数道深锐斩痕犹带新土;墙面泼洒着暗沉污迹,边沿尚存泥足踏痕;柏木柜台当门而立,侧面竟有斧劈裂痕如蜈蚣蜿蜒,木刺森然戟张。本该陈列算筹、酒牌的台面却空无一物,几张榆木桌凳虽列阵齐整,细看却见条凳缠着麻绳续命,桌腿下垫着碎瓦,入座时必是摇摇欲坠。
      魏昭眸光骤凛,脊梁倏然挺直如松。他凝视着妇人匆匆避入后厨的背影,一个箭步贴近李文身侧,压低的嗓音里带着紧绷的气流:"大师兄,此店梁柱犹存兵刃新痕,地面污迹未干,分明甫遭洗劫。”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李文耳畔:“那妇人既历此劫,见到我们却无半分惊惶,此间气象非比寻常,千万小心。"
      李文闻言眸色转深,指节无声扣住腰间剑柄,四顾时但见残灯摇影,柴扉微颤,青锋映着跳动的灯焰,在夯土墙上投出颤动的剑影。
      那妇人提着茶壶从灶间转出时,李、魏二人立即换上焦渴难耐的神情。李文笑着迎上前:“劳烦娘子奔波,我们这一路走得唇干舌燥,实在是渴得紧。”话音未落已接过陶壶,忙不迭地斟满两碗茶汤。
      魏昭双手捧着陶碗,任热气氤氲了眉眼,看似在暖手,碗沿却始终未沾唇。那妇人盯着他纹丝不动的茶碗,脸色渐渐发白,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当她抬手拭汗时,粗布衣袖滑落,腕间一道紫红色勒痕赫然显现——像是刚被绳索紧紧捆绑过。
      “这山风倒是比预想的更刺骨。”魏昭状似无意地对李文说着,视线掠过碗沿,如沾露的蛛丝般轻轻拂过那道伤痕。
      “乡野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好茶奉客,但解渴祛乏是足够的,二位快请用些,缓缓一路辛苦。”她语气较先前更客气几分,话音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殷勤。
      李文依言端起茶碗,才举至唇边,那妇人目光便隐隐发亮,满眼皆是无声的期待。就在此时,魏昭忽然挥手打翻他手中的茶碗——陶碗应声碎裂,茶汤泼了一地。他腰间横刀几乎同时出鞘,寒光一闪,已稳稳架在妇人颈前。
      李文一时怔住,全然不解魏昭为何突然发难。
      那妇人似被惊雷击中,僵立原地,连呼吸都滞住了。惊惧之下,她竟忘了呼救,只有额前几缕碎发被细密汗珠濡湿,黏在皮肤上。过了半晌,她才颤着声音开口:“郎君……这是何意?”
      魏昭的眼神如他手中的横刀一般冰冷,直刺那妇人惊惶的双眼:“店家开的,莫非是家黑店?还是说,你自己平日也拿曼陀罗当茶喝?”
      此言一出,李文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曼陀罗!这可是有名的迷药,华佗的麻沸散中便有它。这东西能麻痹神经,用量稍过便会致命。他顿时气血上涌,既惊且怒:自己方才竟毫无防备,若不是魏昭机警,自己竟险些将这索命汤饮入喉中。
      魏昭话音未落,那妇人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地哀告:“郎君饶命!妾身…妾身是情势所逼,万不得已啊!”
      就在这时,阁楼上传来一声嘶哑急切的呼喊:“休要伤我娘子!有事冲我来!”那声音气若游丝,却饱含焦灼。
      魏昭与李文循声抬头,只见阁楼栏杆处探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男人脸孔,正死死盯着楼下。
      妇人闻声,猛地转向二人,以额触地,连连叩首:“求二位贵人高抬贵手!妾与良人世代在此本分营生,从未起过害人之心,此番…此番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只见方才在阁楼出声的汉子,正从梯顶的洞口探出身子,竟是匍匐在地。他神情焦灼,以臂撑地,挣扎着向前挪动,眼看就要从木梯滑坠而下。那妇人失声惊呼:“郎君不可!”
      魏昭厉声喝道:"既有苦衷,何不明言?行此宵小勾当!"
      楼梯口的男子闻声一震,动作戛然而止。豆大的泪珠从他粗糙的面颊滚落。那妇人亦似被抽去筋骨般,瘫软在地。
      此情此景,令李、魏二人心下不免一恻。然念及方才茶中手段,魏昭握刀的手并未松懈——谁又敢断言,眼前这般凄楚,不是另一出精心编排的苦情戏?
      魏昭心下一沉:那汉子双腿似有不便,若情急之下强自下楼,只怕会跌落丧命。可若这妇人所言非虚,其中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思绪电转间,他手中横刀却又逼近妇人颈侧半分,刀刃寒光凛凛。他朝楼上厉声喝道:“店主休要妄动!否则我手中这刀,可不认人!”目光随即锁住脚下妇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说,究竟有何隐情?”
      那妇人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泪水如决堤般涌出,呜咽声断续不止。就在这时,门口再度传来敲门声。店内那盏本就昏黄的油灯随之猛地一跳,将魏昭持刀的影子在墙壁上陡然拉长、扭曲的暗影如展翼巨鹰笼罩半壁。空气仿佛凝固了,连灰尘的飘落都变得迟缓而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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