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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天道挥斧浮世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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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警觉地望向李文,后者会意,按剑快步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道:“谁?”
门口的李半辨出是李文的嗓音,忙应道:“李文,是我和魏明。”
李文神色一松,立即开门,眉头却紧紧蹙起。他看着不请自来的两人,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不是让你们在马车上等着吗?怎么下来了?”
魏昭手中横刀仍抵着妇人咽喉,却侧首望向门边,刀锋在烛火下泛着不安的流光。那妇人趁此间隙微微后仰,喉间起伏稍缓,泪珠犹挂在颤抖的眼睫上。
李半脸上掠过一丝窘迫,解释道:“见二位久去不归,心中实在难安......”一旁的魏明顺势躲到她身后,带着哭腔小声附和:“明儿害怕,想找大师兄和哥哥。” 然而,他看似怯懦的目光却飞快地扫过店内,将魏昭持刀、妇人瘫倒的景象尽收眼底,心下猛然一沉:魏昭素日温厚,此刻竟以利刃加诸妇人之颈,此间必有蹊跷。
李文不等他们说完,急忙将两人拉进店内,反身将门紧紧闩上,那根饱经劈砍的门闩发出了沉重的声响。李半这才看清店内狼藉,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可目光落在那位瘫坐于地、啜泣不止的妇人身上时,心头又泛起些许不忍。
“魏大哥,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压下惊疑,关切地问道。
魏昭的刀尖并未放下,只是冷冷瞥向地上的妇人。
“个中缘由,但问此人。”
空气陷入沉寂,阁楼地板一声轻微的“吱呀”声,才让李半惊觉上头竟还藏着一个人。
“全怨这天杀的时疫啊!” 那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黑暗中沉沉落下。“我们本是这齐家村的农户,在此开铺糊口。自疫病横行,往来商旅锐减,欲要闭店还乡,又恐断了生计......”
说罢竟自掴其面,掌印在枯黄面皮上渐渐显现:“都怪我!当初要是狠狠心,关了店回村,也不至于……” 男人的自责被哽咽打断。
地上的妇人闻言,猛地抬起头,用已经哭哑的嗓子急切喊道:“不!怪我!是我当时没坚持劝住你……”
这夫妻二人争相揽责的场面,让李文眉头紧锁。他心下暗忖:生计所迫,走投无路……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他们才动了那不该有的念头?
那汉子的话音在压抑中继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挤出:“留守店中本已艰难,孰料竟招来祸事......”
他的面孔痛苦地扭曲起来,仿佛正被无形的双手扼住喉咙。
“三天前……一伙逃难的流民,为了抢吃的和药,趁我娘子出门采野菜的工夫,像饿狼一样扑了进来!我冲上去拦,可双拳哪敌得过四手?三四个人当即把我扑倒,拳脚、棍棒,像冰雹一样往我身上砸……这腿骨……便折在此处!。我只能瘫在墙角,眼睁睁看着……”
他哽了一下,呼吸变得粗重。
“我看着他们用草绳把我娘子捆了,扔在角落。然后……他们就好像疯了一般。厨房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他们像蝗虫过境一样扫荡一空,直接塞进嘴里、揣进怀里。几个人翻箱倒柜,抢走了我们攒下的所有铜钱和绢帛。桌椅全被推倒,碗碟摔得粉碎,酒坛破了,酒水流得满地都是……我的店,我的家,不过半炷香功夫……便一片狼藉。”
李半胸中翻涌着震惊与愤慨——同是受时疫所迫的苦命人,何至于对彼此下此等狠手?然而这个念头刚升起,一个冰冷的记忆便倏然刺入脑海:那夜在张府别院,那只从黑暗中抓向她肩头的手,以及自己毫不犹豫回刺的那一刀。那人又何其无辜?他不过是在履行职责,却成了她逃生路上的阻碍。在生死一线的关头,她何曾顾念过对方的性命?所求的,不过是自己活下去。
如此想来,这群难民所为,不也是在绝境中被迫的生存抉择么?她又有何立场简单地斥其为“恶”?
可视线落回眼前这对遍体鳞伤的夫妻身上,她的心又骤然揪紧——可是这对夫妻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们只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守在自己的店里,没有主动去招惹任何人,他们不无辜吗?不可怜吗?难道为了自己的生存,就能肆意剥夺他人活下去的权利?这与弱肉强食的野兽有何分别?
人类自称万物之灵,独具理性,可在生存的终极考验面前,那引以为傲的文明与人性,是否终究敌不过最原始的动物本能?人与兽之间,那条界线究竟何在?为何同是底层,想的不是互助共存,却只能通过互相倾轧来换取一线生机?用这般代价换来的生存,灵魂真的能获得安宁吗?
无数个“为什么”如同潮水般在她心中汹涌碰撞,却寻不到一个出口。
魏昭的横刀缓缓归鞘,动作谨慎,目光却依旧紧锁着那妇人。李文见状,立即上前将她搀起,扶到一条横凳上坐下。
“多谢……多谢……”妇人仰起满是泪痕的脸,一面用袖子胡乱擦拭,一面竭力想平复急促的呼吸。她的痛苦中掺杂着一丝获释的感激,更显得处境凄凉。
一旁的魏明,指节早已因紧握的拳头而攥得发白,心底怒火灼烧,几乎要冲破胸膛。可他面上仍强撑着那副懵懂无知的神情,只用一双看似空洞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众人。
就在这时,阁楼上的哭嚎陡然拔高,那汉子的话音带着摧心裂肺的绝望,再次砸了下来:
“他们……他们不光是抢了东西啊——!”
伴随嘶吼,是他用拳头疯狂捶打楼板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仿佛要将这木板、这店、这世道,都一同砸穿。
“我的闺女……她当时就在这阁楼上陪弟弟玩耍啊!”汉子的话音带着血泪,猛地撕裂了压抑的空气,“那帮天杀的……他们把两个孩子打晕,就直接……直接扛走了!”
此言一出,众人如坠冰窟,脊背发寒。
李半心头巨震,抢夺财物尚可理解为求生,但掳人子女,这已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底线。“他们抢钱抢粮也就罢了,为何连孩子都不放过?”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
魏昭闭上眼,面上掠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与不忍,答案呼之欲出,却沉重得难以启齿。
“还能为什么!”李文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一拳砸在身旁的桌面上,“抢来的吃食,最多让他们多苟活几日!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转手卖掉,就是一笔活命的横财!”
这赤裸而残酷的真相,如同一道惊雷直劈而下,李半浑身一麻,几乎站立不稳。
那妇人被这句话再次刺穿,崩溃哭喊:“我追了……我当时拼了命去追啊!”她双手死死攥着衣襟,仿佛要抓住什么虚无的影子,“可他们……他们一棒子就打在我头上……我追了,我真的追了……”她反复呢喃着,仿佛这徒劳的辩解,是唯一能减轻噬骨之痛的稻草。
李文闻言,急急追问道:“你们醒来后,难道没有立刻回村求救?那群流民没有车马,还带着两个孩子,定然走不远!”
这话却像一根针,狠狠刺中了妇人最深的伤口。她脸上血色尽褪,痛苦得几乎蜷缩起来。“我……我醒来后,见郎君腿骨断了,连滚带爬地就往村里跑。”她的声音空洞得可怕,“可村口防卫的人,一听我们遭了流民,竟像见了鬼似的齐齐后退,用木棒指着我不让靠近……他们说,我既与流民接触过,便有散布时疫的风险,死活不许我进村……”
她失神的双眼怔怔地望着墙上摇曳的阴影,仿佛魂魄早已不在躯壳之中。“我本想豁出去,独自去追那伙贼人……可、可回头望着这破店,想着断了腿的郎君还躺在里面……我……我只能又回来了。”
“岂有此理!”李文勃然大怒,一掌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碗碟作响,“竟能凉薄至此!难道他们自己就没有妻儿老小吗?!”
那妇人却缓缓摇头,眼中是一片枯槁的理解。“他们……也算不上坏人。”她声音沙哑地解释,“村里和我们沾亲带故的族人,后来知道了我们的遭遇,也偷偷备了些吃食和伤药,只是不敢近前,只敢远远地扔在店外路旁,喊我们自己去取。”
她望着虚空,仿佛又看见那些模糊而畏惧的亲族面孔。
“这光景,谁家有余粮呢?他们能凑出这些,已是天大的情分。更何况……他们也是冒着被逐出村的风险,若被其他人发现他们接济了与流民接触过的人,只怕他们自己……也再回不去了。”
这番话像一双无形的手,在李半的心头狠狠撕扯。她方才升起的愤懑,瞬间被更深的无力感淹没。是啊,村民们何尝不置身于两难的绝境?若真是铁石心肠,又怎会默许亲族冒险送来这救命的微末援助?他们不敢赌上全村的安危,这冷酷的背后,又何尝不是一种被时疫逼出的、绝望的自保?
那妇人声音愈发低微,带着无尽的羞愧:“我……唉……其实听见你们车马声响时,我就从窗户缝里偷偷瞧了。看见那高头大马和结实车厢,我就像快淹死的人抓住了浮木,心想……有了它们,我就能立刻去寻我的孩子们了!所以……所以才鬼迷心窍,动了那歪念头……”
她抬起头,泪水再次涌出,急切地望向众人:“那曼陀罗……我只放了刚好能让人昏睡的量,多一分都没有!我发誓,我从没想过害人性命,我只想……只想借你们的车马一用……”
李半听到此处,双眼已是一片通红。
李文与魏昭对视一眼,心中也豁然明朗——为何店外未见约定的灯笼,想必原定的接应之人,因这店的变故,受时疫所困。被村中封禁阻在了途中,根本无法前来。
一旁的魏明沉默不语,心中却如惊涛翻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在皇权鞭长莫及的荒芜之地,维系社会的绳索正一根根断裂。他道士的身份,能救一个冯家村,却救不了这漫山遍野的绝望。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一个人能播撒的光,究竟能照多远?这似乎并不全然取决于他的意愿与能力,更与他所占据的位置、所掌握的权柄息息相关。
一个冰冷而尖锐的问题,随之浮上心头:若追逐权力与地位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庇护更多这样的人,那么,这个崇高的目的是否就能涤清过程里的一切污秽?那通往“善”的道路,又究竟能容纳多少“恶”?
店内一时陷入了沉重的寂静。唯有那盏油灯,兀自跳动着昏黄的火苗,将众人僵立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面上。空气中弥漫着曼陀罗残留的甜腻泪水的咸涩混杂在一起,压在每个人的鼻端,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这满室纵横交错的裂痕不似寻常打砸,倒像天道挥斧劈开的鸿沟。映着浮世倒影,折射出千百张支离破碎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