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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侠骨仁心续断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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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半抬起手,轻柔地抚过妇人因啜泣而颤抖的脊背。她试图用自己的掌心,去暖热那颗浸透苦难的心。她强忍着不在人前落泪,可眼眶终究承不住那份悲戚,温热的泪珠无声滚落,滴在妇人青灰色的麻布襦衫上。泪水浸湿处,那洗得发白的旧布竟短暂地洇出一片深色,恍如找回几分早已褪去的生机。
“大师兄且在此照看,我上楼探视下店主伤势,看看能否帮上什么。”魏昭的语调依旧平稳,却在转身的刹那与魏明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路危机四伏,他已不敢轻易信人。这一瞥,既是提醒魏明收敛情绪、切勿暴露,也是无声的叮嘱,要他密切留意那妇人的一举一动。
李文会意,颔首应下。
魏昭随手将袍角撩起,利落地别在腰间,踏上了那架通往阁楼的木梯。阶梯已有一级断裂,仅靠几股粗糙的麻绳勉强捆缚,在人脚下发出危险的呻吟。他刻意放轻了步伐。梯子顶端,那方形的洞口如同一个沉默的伤疤,黑沉沉地嵌在屋顶。借着下方微弱的光,他清晰地看到洞口边缘留着几道深色的挣扎污迹,甚至有一片破碎的布条,被尖锐的木茬紧紧勾住——那或许是流民粗暴地拖拽孩子时,从无助的孩童身上撕裂下来的最后印记。
那汉子的身躯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僵滞地嵌在梯口的阴影里。见魏昭一步步逼近,他强用手臂撑地,拖着身子向后挪了几分,让出些许逼仄的空间。他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泪痕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晶亮。
阁楼里光线幽暗,魏昭直到踏上最后一级阶梯,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容——右眼眼眶是一片骇人的青紫淤肿,高高隆起,几乎封住了视线,迫使他只能费力地眯起左眼,艰难地打量来人。他移动左臂时,脸上会闪过一瞬因剧痛而扭曲的神色,显然,那底下还藏着棍棒留下的内伤。
此刻,他眼中早已不见生意人惯有的那种精明与活络,只剩下被苦难碾碎后的疲惫,如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以及一种刚刚撕开伤疤、袒露全部痛苦后的虚脱与茫然。
魏昭在那店主身旁蹲下,先以指腹轻轻探按其伤处,沉声询问:“除了剧痛,可觉皮肉之下有灼热跳动?是如针刺般的锐痛,还是胀痛?腿脚如今可有知觉,能否稍稍活动脚趾?”
他一面询问,一面已搭上对方腕脉。指下脉象绷紧如琴弦,正是骨折早期瘀血内停、气机阻滞之兆,与店主所述伤情及痛苦之状完全吻合。“看来这二人所讲应是实情,”魏昭心中判断渐明,随即转向楼下扬声道:“店家娘子,可否借灯一盏?烦请舍弟奉上。”
楼下妇人恍若未闻,仍陷在浑噩之中。李文见状,忙温声提醒:“店家娘子,这位郎君颇通岐黄,或能令尊夫伤愈如初。眼下需灯照明,才好仔细诊治。”
这话如一道微光刺破迷雾,那妇人猛地自横凳上起身,眼中骤然有了神采。“有的!庖厨尚存松明!”她连声应着,几乎是跌撞着向后厨奔去。魏明不需吩咐,已快步紧随其后。
片刻,灯火取至。魏明稳执烛台,橘黄的光晕驱散了梯口的黑暗,他稳步向阁楼走去。
灯光下,魏昭顺着店主所指,小心翼翼地撕开他右腿的裤管。布料分离的刹那,店主仍忍不住从齿缝间泄出一声痛嘶,额上瞬间沁满冷汗。
这一声痛呼牵动了所有人的心,那妇人更是猛地从椅上弹起,立即就要往阁楼上冲。
李半连忙按住她的肩,低声劝道:“娘子稍安,魏大哥正在诊治,难免触及伤处。阁楼狭小,我们都上去反而碍事。”
妇人闻言虽勉强停步,一双眼睛却仍死死盯着楼梯方向,不肯移开半分。
患处彻底暴露在灯光下——右腿胫骨处已呈现出不自然的弯曲,大片青紫瘀斑在肿胀的皮肉上蔓延开来,触目惊心。
魏明在一旁屏息看着,只觉胸中一阵发闷。这伙人下手何其狠毒!若非他们恰好至此,这店主的腿怕是真要废在这昏暗的阁楼里了。他默默将手中的灯火又往前递了递,让光线更集中地照在伤处上。
万幸,骨头并未刺破皮肤。魏昭一边温声安抚着店主,一边俯身贴近那异常弯曲之处。他动作极轻,凝神细听是否有细微的骨擦音,随后用指尖由远及近、极轻且稳地触探,感受着皮肉之下的状况。
一番探查,他心中已有定见。
“明儿,”魏昭沉声吩咐,“去将店主娘子之前备下的曼陀罗茶取来,再向她讨两片竹板。”他边说边用手在店主小腿处比划出所需长短,魏明会意点头。
“让她再备些绢布和棉絮。”魏昭略作停顿,考虑到此地的窘迫,又补充道,“若一时没有,也不必着急,我自有办法。”
魏明递来询问的眼神。
“暂且就这些,去吧。”
魏明正欲转身,忽听那店主嘶声问道:“郎君……我这条腿……日后……还能站得起来么?”
魏昭迎上他惶恐的目光,唇角泛起温煦的笑意,声音沉稳如磐石:“幸得胫骨未碎,经络犹存。只要用上好的金疮药佐之,辅以竹篾固本,旬月之间当可倚杖而行,待百日后健步如常亦非难事。”
这话如同暗夜里划过的火光,瞬间点亮了汉子浑浊的双眼。他嘴唇微颤,几乎要迸出狂喜的呼喊,可随即又死死咬住——他太怕这只是一句善意的抚慰,太怕此刻燃起的希望会在日后化作更深的绝望。那刚刚绽开的欣喜,便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了一下,迅速黯了下去,只余一片将信将疑的惶然。
魏明将店主脸上那瞬息间的希望与随之而来的死寂看得分明,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怔在原地,心下惘然:魏昭能续接断骨,可那双眼中死去的星火,又该如何重燃?经此大劫,这汉子的心仿佛被一层掸不掉的灰烬给蒙住了,偶尔透进一丝微光,还来不及暖热胸膛,沉沉的暗影便已合拢。一个人,若连心头那点气性都熄了,往后的路,还怎么走得下去?
魏明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下楼,依照魏昭的吩咐去寻妇人取用物品。果如所料,店内历经洗劫,绢布、棉絮一概无存,连竹片都需那妇人引着李文现去后院砍伐削制。
魏明只得先将曼陀罗汤药送上阁楼。魏昭细辨药气,确认无误后,才让店主服下适量。待药力渐起,痛楚麻痹,魏明便依嘱稳住店主上身与大腿,魏昭则握住其右脚踝,沿腿骨方向施以持续而平稳的牵引,以克服筋挛肉痉,将错位的骨端缓缓归正。
待李半将削好的竹片送上时,正见魏昭解下自己的外袍,“刺啦”几声,利落地将其撕成宽窄合用的布条。李半见状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这是要以衣代帛,应急取材。魏昭手法娴熟地将布条缠绕于竹片之上,制成一副临时夹板,再依循“绑缚毋令太过,亦不可不及”的要诀,将夹板分置小腿两侧,以布带分层捆扎,固定得妥帖而牢靠。
待将店主安顿妥当,几人方才下楼。李半落在最后,转身之际,目光无意间扫过店主蜷缩的手——那粗糙的手掌里,竟死死攥着一个泥塑的小马,造型稚拙,色彩斑驳,一望便知是孩童的玩物。
李半心头猛地一酸,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定是他孩子的玩具……他这般紧握不放,怕是时时刻刻都在噬骨的思念中煎熬。她一步步踏下楼梯,一个念头在脑中愈发清晰:我们,究竟能做什么,才能真正帮到这对夫妻?
正思忖间,李半的右手无意触到腰间乌木令牌,冷硬的质感令她骤然醒神。指腹抚过令牌上凹凸的展翅凤纹,忽忆起二姐昔日所言:“大姐于此地布恩甚广,四方皆有耳目相闻。”
她心头猛然一亮——此时距孩童被掳不过两三日,流民无车马代步,必未远遁。若得山寨飞鸽传书,动用绿林暗线,或可截住贼人!想至此处,她纤指不觉收紧,令牌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莲步却已加快,绛红裙裾拂过阶面发出细碎声响,恍如急雨叩窗。
魏昭在楼下听得脚步声促,抬首正见李半眸中星火燎原,那原本垂坠在前襟的发辫微微晃荡。
下了楼,李半先是借着整理衣冠的片刻,稳了稳心神。她心下雪亮:青凤寨虽素有规矩,从不祸害平民,但终究是绿林名头,树大招风。为山寨安宁,也为自己这一行人的周全,她决计不能在外人面前吐露方才的盘算。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妇人。只见对方虽连声道谢,眼神却仍游移不定——她既因魏昭为夫君接骨而心生感激,又难以全然相信这突如其来的转机;可转念一想,自家已是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值得别人这般费力图谋?于是那感激之中,便又掺杂了几分认命般的凄楚。
魏昭面色沉静,并未在意妇人的复杂心绪,只是沉声问道:“店家娘子,可有纸笔?”
妇人茫然摇头。
李半立即接话:“魏大哥稍候,我去车上取。”
“且慢。”魏昭抬手制止:"夜深山险,还是劳烦大师兄走一遭。"目光扫过窗外浓墨般的夜色,续道:"李姑娘且在店内安坐。"
李半会意,点头应下。李文当即转身,快步出门,身影迅速没入夜色,径直向停驻的车马走去。
李文回到店内时,不仅带来了魏昭所需的纸笔,更将青凤寨送给他们的干粮、肉干、两瓶秘制金疮药,以及临行前向师尊求取的符水,一一置于桌上。
那妇人眼见这些她此刻最急需的物件——疗伤的、果腹的、防疫的——竟被这般毫无保留地铺陈眼前,心中最后一丝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她双腿一软,整个人扑跪在地,泪水决堤:“妾身……妾身罪该万死,竟对诸位恩人起了那般歹心……”
李半赶忙上前搀扶,那妇人却泣不成声,悔恨与感激交织,令她难以自持。
“娘子请起。”李文神色郑重,将一碗勾兑好的符水递过,“此水乃家师所配,专为防范时疫。店内既遭流民闯入,你与店主还是尽早服用,以防万一。”
妇人颤手接过,仰头饮尽。李文又嘱咐她将余下物资仔细收好,这些应能支撑他们夫妻二人度过眼下最艰难的时日。“两周之内,若你二人身体无恙,村中防范想必也会松懈。届时再与村人商议,或可先关店回村,再从长计议。”
妇人闻言,眼中感激之下却迅速漫起一层更深的不安与焦急。她嘴唇微动,那未问出口的话几乎写在脸上:回了村,我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李半见状,适时起身道:“魏大哥,你的外袍方才已为店家包扎用了,咱们去车上再取一件吧。”她说着,背对那妇人朝魏昭递了个隐晦的眼色。
魏昭会意,随她一同走出店外。
二人来到马车旁,李半仔细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方压低声音道:“魏大哥,我们须得设法进村。”
魏昭微微颔首,只当她忧心行程延误。不料李半却续道:“离寨之前,二姐曾特意嘱咐,让我们抵达齐家村后,去陈氏布肆寻一位板头,取几套男子衣衫以便你们更换。二姐说……布肆中人多是大姐旧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我想通过他们联系大姐,请青凤寨出手,帮店家找回孩子。”
魏昭闻言眸中精光一现:若得青凤寨援手,自是上策。两位寨主素有侠名,定不会坐视稚子蒙难。此确是眼下寻回孩童最迅疾之途。
然而,一丝隐忧随即浮上心头——与绿林牵扯过深,日后恐生枝节,此中利害,不可不察。是否该与魏明商议一下?
更何况,眼下最急迫的是:接应之人未曾现身,一行人要如何避开村口防卫,安然入村?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远处齐家村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夜风掠过荒草,发出簌簌的声响,既似催促,又似警告。
魏昭的目光沉沉地投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村落,村口的防卫虽看不见,却如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眼前。夜雾渐起,将前路渲染得愈发迷离难辨——正如他此刻的心境,在情义与隐患之间,在当下之急与长远之忧之间,难以抉择。
这夜色,仿佛也浸透了他心头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