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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须眉毕现虑转沉 ...

  •   魏昭眼中忽地一亮,似是心中豁然开朗。他朝李半微微一笑,语气沉稳中透出几分把握:“李姑娘且宽心,待我与大师兄、魏明商议,入村之法必有计较。”
      说罢,他转身走向马车,自行李中取出一包替换衣物,又将张震朗早前备下的乌皮六合靴拿了出来。刚一入手,他便觉靴身沉甸甸的,远非常物之重。魏昭心下生疑,就着店门口灯笼昏黄的光,将靴子举起细看——皮面扎实,针脚严密,外观并无异样。
      “这靴筒里,怕是另有乾坤。”他心念一动,将衣物包袱递与李半:“烦请姑娘将此包袱展平。” 李半依言扯平青布包袱皮,魏昭将一只靴筒朝下,对准包袱轻轻一倒——
      只听“叮当”几声清响,几贯铜钱接连落下,在灯笼晕开的光圈里泛着沉暗的微光。
      李半先是一怔,随即涌上一阵惊喜:没想到张震朗竟如此周到,暗中备下了这般盘缠!可这欣喜不过一瞬,另一重忧虑便悄然爬上心头——那日二姐凝视魏昭所作舆图时眸中的寒芒,此刻恍若又在眼前闪动。两位姐姐此前那般仔细打探张府别院,显是志在必得。不知她们是否已经前去?若她们真与张郎君对上,是否会兵戎相见?
      魏昭见她神色怔忡,沉声提醒道:“只怕不止于此。”言罢将其余几只靴筒逐一倒置,但见银饼铿然、珍珠溅玉、翠珰跳脱,竟似开了间珍宝铺子。一枚莲子大的珍珠触衣即滑,骨碌碌滚向暗处。
      李半慌忙俯身欲拾,魏昭却抬手止住,目光如电扫过店门纸窗,确认幔帐无风而动,方沉声嘱咐:“有劳姑娘速将这些收好——按瑾儿姑娘先前嘱咐的法子妥善安置。财帛虽能济困,亦易招祸,暂勿在店内声张。”言罢以外袍衣袖掩住包裹之上的珠光。
      李半闻言眸光骤清,当即微微颔首。她轻提裙摆蹲身,依着昔日所习的九宫方位,将银饼裹以葛布,珍珠翠玉分藏香囊夹层,动作熟稔而谨慎。待诸物皆匿入马车暗格,又拈起三枚铜钱撒在显眼处——此乃瑾儿所教惑人耳目之法。
      待一切处置妥当,二人才神色如常地回到店内。
      一进门,李文便迎上前,眉间微蹙:“怎么去了这般久?”
      魏昭神色自若,笑着摆了摆手:“衣服压在行李最底下,翻找费了些工夫。”说着,他将手中包裹轻轻搁在桌上。那妇人早已上楼照料店主,厅堂一时只剩他们四人。
      几人围桌坐下,魏昭却不急着更衣,反而先展纸援笔,写起方子来。李文见他连整个包裹都提了进来,不由问道:“不过取件外袍,何须全数搬来?你先披上件衣服便是。”
      魏昭闻言,抬眼看向李文与魏明,嘴角浮起一抹若有深意的笑:
      “不只我换——咱们三人,都须换一身。”
      李文闻言更加困惑了——他与魏明的衣衫分明完好,何故要换?魏明的眼神却在刹那间极轻地一闪,似已洞悉关窍,旋即却又换上那副烂漫神情,欢欢喜喜地拉起李文的手晃了晃:“太好啦!大师兄,明儿又有新衣裳穿咯!”
      李文摇摇头,面上无奈,目光却仍定定落在魏昭身上,带着询问。魏昭并未抬头,笔尖游走于纸笺,只平静地应了一句:
      “大师兄稍安,片刻便知。
      魏昭将药方墨迹吹干,叠作三折,抬头望向阁楼方向,起身唤道:“店家娘子,可否劳烦下楼一趟?”
      那妇人在楼上正为丈夫拭汗,闻声心头一颤。方才她在楼下眼见魏昭施术如行云流水,折骨复位、竹篾固合,手法精妙竟不输县上的大夫。等到她上到阁楼照料丈夫时,亲眼看到包扎精心,那原本骇人弯曲的腿骨已在竹片与布条的固定下恢复端正形态,心中早已盈满敬佩与感激。此刻这声呼唤,在她听来不啻恩主敕令,忙应道:“妾身这便来。”言罢又为丈夫掖好破衾,心下暗忖:纵是要我连夜入山采药,也绝无半分推辞。
      她提裙步下木梯时,脚步声较先前轻快了些许,黯淡的眸子里竟久违地生出一点微光,仿佛溺水之人忽触浮木。行至魏昭面前,她双手在围裳上揩了又揩,才敢抬眼相望。
      李半将自己所坐的横凳让出一隅,温言道:“娘子且安坐叙话。”见妇人犹自踌躇,便伸手轻携其腕引至凳边。那妇人触及她指尖暖意,鼻尖蓦地一酸,这才侧身敛裙缓缓落座。
      魏昭将笔在砚中轻轻一蘸,抬眼望向妇人,语气温和却清晰:“敢问娘子,可否仔细说说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身形相貌?”
      这话像一根细针,猝然刺进妇人心里最疼的地方,热泪霎时涌上眼眶。可当她看见魏昭持笔的姿态、面前铺开的纸张,一个念头如火星般迸了出来——难道这位郎君是要将孩子的模样画下?难道……他们竟愿意帮忙找寻?
      这念头虽微弱,却像破晓时第一缕光,骤然拨开了她眼中的泪雾。她慌忙用袖子拭了拭眼角,深吸一口气,倾身向前,将两个孩子的高矮、脸形、眉眼特征乃至被掳走之时穿的衣裳,细细说了出来。
      随着魏昭笔尖游走,两个孩子的形貌在纸上一寸寸清晰起来。年方十四的小娘,身量已见纤秾之态,肩背却惯常微蜷如含珠贝——那是山野女儿见惯生人打量后养成的守势。
      面庞承了母亲旧时的清韵骨架,一双杏眼格外明亮,眸色是清润的浅褐,鼻子挺秀,唇不点而朱,微微抿着,透出几分羞涩里藏着的倔强。一头浓密青丝只用一根素木簪子在脑后简单绾起。
      被掠走那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襦裙,衣上带着家常补丁。腰间系了条小小的围腰,上头用彩线歪歪扭扭地绣了一朵稚气的小花。
      笔尖轻勾,纸面又显稚子憨态。男孩八岁,生得虎头虎脑,骨架随他父亲,宽阔而结实。因平日里饮食清简,身上没什么赘肉,显得精瘦,肌理却紧实有力。一张小脸圆墩墩,那双眼睛和姐姐像极了,乌溜溜的,清澈有神。鼻子小小,下头咧着一张笑呵呵的嘴,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透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淘气。头发被他母亲随手剃得短短的,覆在头顶,毛茸茸的像顶着小瓜皮。
      那天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用父亲旧衣改小的褐色短褐,早已蹭满了泥痕与草屑。
      起初听闻孩童被掳,众人心中多是震惊、愤怒与对夫妻处境的焦急;而此刻,当那少女微含的肩线、少年缺了门牙的笑容渐渐在墨迹中浮现时,某种更尖锐、更具体的不安攥住了每个人的心——那两个原本只存在于言语中的“孩子”,忽然被赋予了眉眼、神情,乃至衣上每一处补丁的细节。他们仿佛被这画笔从虚空里轻轻牵出,就站在昏暗的油灯旁,活生生的,带着山野间长大的鲜活与羞怯。
      李半凝视着画中少女清秀的轮廓,喉间一阵发紧。她倏地想起二姐——想起那夜石室中低语的往事——便不敢再想下去,只暗暗将所能记起的神佛名号都在心中求遍:保佑这两个孩子,千万、千万要平安。
      那妇人怔怔地望着画纸,呼吸渐渐凝滞。忽然,她喉中迸出一声尖唤:“萍儿——小武——!”
      整个人随即一软,朝旁歪倒。幸而李半一直守在身侧,急忙展臂将她托住。妇人颤巍巍伸出手,想要触碰画中面容,魏昭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悯色,默默将画纸轻轻推到她面前。
      妇人双手接过,像捧住易碎的梦,极缓、极小心地在桌上将两幅画并排展开。目光一寸寸拂过儿女的眉眼神情,终于泣不成声:“我的孩子啊……”
      这一声哀呼,仿佛穿透了楼板,惊动了楼上刚刚完成接骨、意识尚且朦胧的店主。一声更沙哑、更破碎的呼唤从阁楼传来,微弱却字字清晰:
      “孩子……孩子……萍儿……小武……”
      那妇人闻得楼上呼声,急着要起身,目光却死死锁在画上,仿佛那纸上的眉眼下一刻便会眨动、会呼吸。李文见状温声劝道:“娘子且宽心,先上楼照应。容我们几人细细参详,或能寻得一二线索,助你找回骨肉。”
      话音未落,妇人倏然折身扑跪于地,额角重重触在夯土地面上,发出闷钝的响声:“恩公们……妾身自知此求僭越,可……”她抬起涕泪纵横的脸,喉间哽咽如绞麻绳,“若得骨肉重圆,我夫妇愿世为君家荫户,耕织赋役绝无怨言!纵使……纵使来世结草衔环……”
      魏明静立一旁,眼前这悲恸的一幕,如重锤般撞击着他的心神。这些寻常百姓,一生勤苦耕耘、节衣缩食,所图不过儿女康健、家宅安宁。若连这点微末的盼头都被夺去,往后岁月便只剩一片望不到头的荒芜——半生劳碌失了归处,一世艰辛没了名目。
      难道人生于世,便注定如牛马般负重前行,只为尝尽世间苦楚?这念头如冰锥刺进他心里,寒意之中又翻涌起一阵无声的悲愤。
      店内那盏油灯的火苗,不知何时已弱了下去,光线昏昏地缩成一团,勉强照着桌案上那两幅墨迹未干的画像。四周柜台与货架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沉沉地压在泥土的地面上,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沟壑。妇人压抑的啜泣声、楼上店主模糊的呻吟,在这片昏暝与寂静里断断续续,更显得这间劫后残破的小店,空旷得令人心慌。
      可画像上的孩子,眼神清澈,仿佛仍在望着他们。
      李半攥紧了袖中的手。主意虽有,前路却晦暗难明——究竟该如何踏出这第一步,才能真正触到那一线飘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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