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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智珠在握剖玄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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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半连忙俯身将妇人搀起,声音恳切而沉稳:“娘子请起。若力所能及,此事我们义不容辞——这不是施恩,只为求一个心安。只是眼下尚无万全之策,不敢轻许诺言,以免再生失望。”
她稍作停顿,语气更缓:“还请娘子暂且宽心,上楼照看店主。待我等谋得良策,定当相告。”
话音虽温和,言下之意却已明了。
那妇人怔了怔,目光又一次深深投向桌上两幅画像,仿佛要将儿女的眉目烙进眼底。枯瘦手指最后抚过画上孩童的面庞,指甲在楮纸边缘留下细微的褶皱。她蹒跚起身时,葛布裙裾扫过地面浮尘,每行一步便回首一望,直至木梯遮挡了视线。阁楼上旋即传来压抑的啜泣,与汉子断续的安抚声交织如夜枭低鸣。
李半四人重新在桌边坐定,魏昭将声音压得极低:“方才在外间,李姑娘与我提了一计,还请大师兄斟酌。”他话虽朝向李文,目光却落在魏明脸上。
魏明眼神一动,当即会意——魏昭此举,是心中尚有顾虑,要他仔细权衡,最终拿定主意。他不由坐直了身子,凝神细听。
魏昭便将李半欲借青凤寨之力寻人的打算,缓缓地、一层层说与李文和魏明。李文听罢直接从横凳上弹起,面上一喜,忍不住抚掌道:“此计甚……”那个“好”字还未出口,李半已急急递来眼色,同时抬头往阁楼望去——
正迎上那妇人探身下望的视线。
李半立刻展颜一笑,声音放得轻快:“惊扰娘子了,我等正说药方中几味药材,须用陈年者,药性方得醇厚。无事无事,您先忙。”楼上这才传来衣衫窸窣、脚步挪动的声音。
魏昭心中暗暗一惊,随即涌起一阵赞许——李半这应变之速,着实出乎意料。
李文面上微赧,自知方才失态,赶紧坐了回去,将身子向前倾了倾,声音压得极低:“若能得青凤寨援手,寻回孩子的把握便大得多了。”
唯独魏明心头骤然一紧,警铃大作。他与魏昭本就是如履薄冰,似走悬丝。但凡有一星半点“通匪”嫌疑,那些在暗处窥伺之人难免会群起而噬。这无异于在薄冰之上再添裂痕、于悬丝之下再起狂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眼前这对夫妻固然可怜,可若要以他与魏昭的安危为代价……
他指节微微收紧,未曾开口,目光却沉沉地落向烛火摇曳处。
他的心像被什么扯住了,沉甸甸地往下坠。至此,他真正在意的,已经不是那对夫妻能否找回孩子——他在意的,是魏昭。那颗总将旁人疾苦置于己身安危之前的赤心,他太懂得了。魏昭此刻将抉择之权交予自己,何尝不是在幽微处护着他魏明的“干净”?若想永驻这片赤诚之下,岂能一直纤尘不染?
烛火将他长睫的阴影投在颊上,微微颤动。几度天人交战后,魏明心中有了决断。他学着众人俯身的姿态,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向桌沿,侧过脸,声音轻得只有魏昭能听清:
“哥哥……明儿想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
只这一句,魏昭悬着的心便落定了。他听懂了——魏明这是应了。
李文眉头早已锁紧——自听闻需与青凤寨眼线接洽,他便在心中反复推演入村之策,却如困兽陷于荆棘丛,愈思愈觉无路可通。正焦灼间,魏昭忽轻叩其面前食案,目光扫过众人,微微一笑,声音压得低而清晰,在一片昏暝中格外入耳:“大师兄可是忘了……我们,是什么身份?” 尾音如羽箭离弦,带着意味深长的嗡鸣。
李文怔忡片刻,随即眼中骤亮,如夜行久困之人,蓦地窥见云破月出:
“是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油灯的火苗倏地一跳,将魏明投在墙壁上的影子定住,他忽然看清了——原来早在魏昭提着整个衣物包裹踏入店门时,这局棋的落子顺序便已定下。魏昭看似将决断之权奉于自己掌心,实则早已布好药方、画像、乃至唤起众人希望的连环局。所谓“商议”,不过是让他这执白子的人,亲手为早已落定的黑子收官。
这发现让他心底忽觉一丝凉意。魏昭待他固然真心,事事都甚为体贴。但魏昭绝不是一个没有主见、毫无筹谋,任由他人摆布之人,他行事总要在自己的原则之内,断不能突破底线,违背内心。
他们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案上油灯忽爆开一朵灯花,将魏明侧脸映得明暗参半。魏明恍惚间竟似看见多年以后——他与魏昭走在两条再难交汇的路上,身影在薄暮里愈隔愈远,只剩风卷衣袂,猎猎作响。
一股淡淡的涩意,就这么漫上了舌尖。
李半闻言娥眉微蹙,眼中浮起薄雾般的困惑——身份?他们不过是携着过所、采买粮药的旅人罢了。——他们的“身份”与眼下困局有何关联?
却听李文已低声接道:“我们大可凭着道士身份,正大光明行至村口。村中防守之人见是方外之人,多半不会过于戒备。若以‘巡访疫区、施符禳灾’为由,村中耆老岂会拒之门墙之外?”
魏昭颔首,轻启包裹,露出道袍一角:“届时只消在村口开启法坛,该来之人自会循迹而至。”语毕抬眼望向魏明。
一旁的魏明迅速将心底的担忧收起,适时扮出雀跃模样,却又机警地抬眸朝阁楼瞟了一眼,随即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中闪着故作天真的灵黠。
李文闻言眉峰一展,声调都透着振奋:“若能接应上,届时无论是进村探路,还是寻人抓药,诸事皆可便宜行事!”他越说越急,“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更衣?多耽搁一刻,孩子们便多一分险。”
李半这才恍然——原来魏昭在车边取衣时,心中早已盘算周全。可听着听着,她忽然心中生出一股落寞之感:借用青凤寨之力寻人是自己提出的,可是魏大哥的方案里只提到他们可凭借道士身份进村,自己并非道门中人,莫非……竟要独自留在这破店里苦等?那之后的粮药采办、消息传递,难道都不需要自己了?
她抿了抿唇,目光悄悄扫过魏昭平静的侧脸,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襟处金线绣成的缠枝纹。
烛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蝶翅般的颤影——这一路行来,自己确似负累:逢险时总要魏昭他们回护,行事时常因不谙世情而横生枝节。若她是领队之人,恐怕也不愿带上这般笨拙的同伴,去行接下来最紧要的一程。
她忽将发辫间的瑟瑟珠捋得急切,冰凉的珠子硌着指腹,仿佛这般自惩便能稍减胸中涩意。窗外夜风卷着干草敲打窗纸,嗒嗒声竟与她此刻心绪重合——都是无根无凭、飘摇难定的存在。
魏昭已瞥见李半眉间那缕黯色,不待她开口,便温声道:“李姑娘,此番能否顺利进村,恐怕关键还在你身上。”
此言一出,李文与李半俱是一怔。连魏明眼神也几不可察地凝了一瞬,随即敛去。
李半更是愣在当场,心头如骤起波澜——方才她还陷在自弃的泥淖里,转眼竟听见魏昭说自己是“关键”!她怔怔望向魏昭,眸中那点将熄未熄的光,仿佛忽遇松明,“嗤”地一声亮了起来,直直映进他眼里。
魏昭迎着她的目光,眼神沉静而笃定,没有丝毫玩笑之意。
窗外掠过一阵急风,吹得门板“咯吱”一响,像是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贴着门缝往里窥探。
魏昭抬眸,视线轻轻落在李半襟前。“李姑娘,可是忘了你颈间那枚石坠?”
李半下意识抬手按向衣襟,石坠的轮廓隔着布料硌在掌心,她却仍不解其意。
魏昭轻叩案面,“寻常百姓对羽士虽有敬心,可在时疫当前,求生的本能才是第一位的。”他的声音低而清晰,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村人眼中,不会分辨你是道人还是行旅——他们只会看见一个‘从外头来、可能带着瘟病的人’。那种关乎全族存亡的恐惧一旦涌起,便如洪水漫堤,纵是真人降世,亦难越雷池半步。”
烛火将他身影投于土墙,随语声微微摇曳:“所以即便身着道袍,彼等亦只会‘恭请仙长止步’。故我等所需非是‘入村之由’,而是‘破惧之钥’。”
李文听至此处,面上的喜色已转为凝重,忍不住低声道:“如此说来,岂非入村无望?”
魏昭抬手止住他略显焦躁的话音,继续道:“非也。欲破此惧,唯有一法——令村众深信,我等所能予其之利,远胜疠气之险。”
话音未落,魏明心中已一片雪亮。他既感佩魏昭谋算之深,背脊却又窜起一丝寒意。此人智谋深远,思虑周全,若为挚友,自是砥柱中流;倘成敌手……他猛然掐断思绪,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借痛楚唤回心神。他喉头微紧,不敢再往下细想。至少此刻,那为他披衣掖被的温暖掌心,仍是真实的。
“令村众深信,我等所能予其之利,远胜疠气之险。”
李半心中反复默念着魏昭这句话,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自己的衣襟。忽然,她眼中一亮:“我明白了,魏大哥!你是想借这石坠发光的异象,向村里人显‘神通’,好教他们信服各位道长真有法力?”
魏昭闻言却微微一笑,缓缓摇了摇头。
这下,连原本觉得李半言之有理的李文和魏明也彻底糊涂了——这法子明明可行,为何还要否定?
魏昭的声音在寂静中缓缓荡开,字字清晰:
“是证明你的法力——而非我们的。”
此言一出,李文与魏明如遭定身,怔在原地,连气息都仿佛凝住了。
李半下意识抬手指向自己,眸中尽是不可置信:“……我?”
魏昭迎着她惊愕的目光,微微颔首,语气沉静如磐石:
“正是。李姑娘,你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