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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桴鼓相应验前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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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昭的目光沉静而郑重,嘴角却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石坠离了姑娘,不过是块顽石。那青凤寨的乌木令,二位寨主独予姑娘,此中深意不言自明。寨中暗语纵可相授,然聂寨主的眼线,岂会轻信他人?”他稍顿,视线转向李文与魏明,“再者,这一路屡遇艰险却总能转危为安,亦不得不感念李姑娘的胆识与周全。”
李半听得耳根微热,心下却暗自思量:魏昭莫不是瞧见了方才自己那片刻黯然,才刻意这般说,好将必要之事说成非我不可?石坠发光的关窍至今未明;传递消息之事,但凡知晓暗语,任谁持令牌亦能成事;至于所谓“化险为夷”……她更觉愧不敢当——明明屡屡因自己涉险,到他口中却成了因己而安。
字字句句听来皆是为她着想、替她立位,李半心中温澜骤起,感激之余,却并未尽信这番说辞。
魏明面上已绽开天真笑颜,拍手轻呼:“仙女姐姐神通广大!”脑海中却已将魏昭所言飞快梳理了一遍。
李半那枚会发光的石坠确实奇异,更引人揣测她的来历。这一路行来,每逢险境,她观察入微、沉着应变;重伤未愈,仍能随他们夤夜脱出张府;众人皆被迷倒时,更是她挺身辩白,令两位寨主幡然醒悟——这般胆识与周全,确是常人难及。
他忽然察觉,自己对李半的看法与心绪,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起着变化。起初或是疗伤时触碰所牵动的那缕本能悸动,可渐次地,竟是真的被她骨子里的韧性与明亮所吸引。念及此,心底莫名泛起一丝极淡的甜,却旋即被他警惕地按捺下去,只借着摇头的动作,将这不合时宜的荡漾轻轻掩过。
李文听罢,眉头立刻拧紧:“且慢——这石头究竟要如何才肯发光?上回李畔将它浸入溪中,不也毫无动静么?”他转向李半,语气里压着焦灼,“若在村口当着众人失了灵验,岂非弄巧成拙?” 他指尖不自觉敲击案面,发出笃笃轻响,“此等机缘,可一不可再。”
李文这一问,将李半的心神从回忆中拉回。她定了定神,凝眉细思起来。魏昭也静静望向她,目中带着探询;魏明更是故作急切,伸手便佯装要去夺她颈间的石坠。
李半却未躲闪,只抬手稳稳握住了魏明已探到半空的手腕。魏明动作一滞,竟似有些无措。
“诸位莫急。”李半松开他的手,目光沉静地扫过三人,“还请随我到店外一步。”
三人虽不明其意,却都依言起身。李半转向怔然的魏明,唇角漾开一丝温软的笑意:
“明儿乖,且看姐姐变个戏法。”
李文已抢先一步拨开门闩,木门发出细微的咿呀声。阁楼上的妇人闻声急探出身来,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颊边:“天色这般黑了,恩公们要往何处去?”
李半回身仰首,正对上妇人从木栏间投来的视线。她展颜露出一个宽慰的浅笑,温声道:“只是去车上取些物件,娘子不必挂心。”
妇人紧绷的肩背稍稍松缓,笨拙地点头时,木簪在髻上轻颤:“那便好……那便好……”声音渐低如自语,转身时葛布衣摆拂过楼板,卷起些许尘埃。从木栅间隙可见她跪坐回丈夫身旁的背影,抬手为他拭额的动作轻得像触碰初凝的霜。
魏昭最后一个迈出门槛,反手将门扇掩至虚掩。院中马儿在槽边轻声喷息,槽里草料已被吃得只剩一些残渣。
夜风比店内感知的更冷冽些,贴着地面盘旋,卷起细碎的沙砾,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像有无形之物在暗中低语、移动。
李半引着三人径直来到马桩旁的水瓮边。瓮中积水尚有半满,水面浮着几片不知何时飘落的枯叶,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涟漪。
她抬首看向李文与魏明,神色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声若轻羽:“有劳李……”那个“道”字在唇边一转,几乎脱口而出,却又被她及时咽了回去,转而温声道,“……李大哥,还有明儿,请二位在瓮边稍稍遮挡。”
魏明眸光一闪,旋即会意——李半是怕万一石坠真现异光,不仅会惊动店内那对夫妇,更可能在这荒郊野店外,引来远处不可知的注视。
“仙女姐姐放心!”魏明一边应着,一边故意笨拙地伸手去解外袍系带,动作拖沓得像是不惯宽衣。李文见他这般,又瞥了眼静立一旁的李半,索性转身快步走向马车,自行李中抽出一幅未用的青灰布帛,迅速返回瓮边。
他将布帛抖开,沉声道:“可以了。”
李半轻轻将双手拢至颈后,解下那枚石坠,置于左手掌心。她并未立即动作,而是略侧过身,面颊微赧地朝向魏昭:
“魏大哥……还需请你帮我一下。”
“要如何相助?”魏昭向前倾身,声音低而稳。
“请魏大哥……握住我这只手。”李半将托着石坠的左手向前递出。
魏昭闻言神色微凝,李文已先扬声:“此为何故?石坠发光与魏昭何干?”声音里满是不解。
魏明则垂眸盯着瓮中晃动的树叶倒影,喉间似哽着颗未熟的梅子——他分明已决意守礼自持,可眼见李半纤手伸向魏昭,胸腔里仍窜起一股灼人的涩意。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唇角,目光死死锁在那两只即将交握的手上。
魏昭沉默片刻,终是依言抬起左手,稳稳覆上了李半的左手。手掌相触的刹那,魏昭指节微微一僵,旋即向李半身边靠近一些,李半好似被他环在臂中一般。
魏昭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迅速传来,似一道暖流蜿蜒漫过李半周身。她心尖蓦地一颤,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欣悦悄悄盛放,却又被她竭力压入沉静的面容之下。她低垂着眼睫,虽是由魏昭握着手,却轻轻翻转腕心,引着他的掌心一同护紧那枚石坠,两只手便这般交叠着,徐徐向幽暗的瓮水中探去。
李文即刻抖开布帛,严严掩住瓮口,同时趋身向前,几乎将上半身都倾贴在瓮沿。魏明也学着他的样子,绕至瓮侧,背对店门展开外袍——他站得笔直,肩背绷紧,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不容半分光线漏向店内。
四人同时屏住了呼吸。夜风拂过树梢的微响、远处隐约的虫鸣,在这一刻都消失了。仿佛连最轻微的吐息,都会惊破这份凝神等待的寂静,扰乱石坠可能显现的奇迹。
当魏昭的指尖率先触到水面时,瓮中一片沉寂幽暗。李文忍不住轻叹一声,难掩失望:“果然……与上回在溪边一样。”
魏昭却未松懈。他侧目看向李半,察觉到她手上仍带着一股温和而执着的力道,便顺着她的指引继续向下探去。清冷的水流逐渐渗入指缝,漫过肌肤,将两人交叠的指掌徐徐包裹。
就在第一滴水珠触到石坠表面的刹那——
一缕微光,如呼吸般自两人指缝间轻轻漏出。
瓮底深处忽然漾起一团柔光,似月魄沉潭,又似水精初醒。明辉如纱漫开,将俯身探看的四张面容映得温润如玉,水面枯叶的每缕经络都在那柔光照耀之下纤毫毕现。
“光!……当真亮了!”李文一时忘了压低声音,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惊异,那惊异又瞬间化作炽亮的喜色。
魏明将身子压得更低,几乎要趴到瓮沿上。他歪着头,目光却悄悄掠过水光,落在魏昭被映亮的侧脸上,用孩童般雀跃的声调轻轻道:“哥哥快看,萤火虫掉进水里啦!” 他说话时手指悄悄探入水中,搅动的涟漪让光影愈发生动,恍如银河倾入陶瓮。
魏昭心中同样震动。与上次溪边尝试唯一的不同……他目光落在两人仍交叠没于水中的手上,骤然明了。
是他的手。
魏昭眉峰不自觉聚起深痕。这石坠本是李半贴身之物,何以需借他这外人之力方显灵异?他再次看向李半,却见她面色沉静如常,仿佛眼前异象早在预料之中。
实则李半袖中的指尖正微微发颤。她强抑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那股热流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果然是他!先前种种不过揣测,此刻终得验证。魏昭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这个念头在她心底卷起千层激浪,可她不愿,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泄露分毫。于是只将一切悸动压入深潭,面上依旧是一泓不起涟漪的静水。
李半指尖微动,向上一引——魏昭当即会意,松手抽离。他的手掌刚提出水面,瓮中那团柔光便倏然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文满脸惊疑,目光在魏昭与李半之间来回扫视:“这……这是何道理?”他猛地盯住魏昭,语气里掺入一丝复杂的揣测,“魏昭,你与李畔……莫非早就相识?”
不待回答,一段旧忆已骤然撞进他的脑海。李文瞳孔微缩,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
“难怪……当初在悬棺崖下,你执意要救她。”
魏明闻言,心底亦是一凛。
他与魏昭一同长大,深知魏昭绝无可能此前便认识李半。可蹊跷之处也正在于此:魏昭对当日悬棺崖下的救援细节始终讳莫如深,且自救回李半后,那份关照便超乎寻常——不仅将先帝亲赐的匕首交予她防身,诸多维护之举,也早已越过魏昭素日待人那份温和的界限。
此刻,这个长久盘桓于心底的疑团,随着那奇异的光芒一同浮现,终于攀升至顶点。
魏昭神色未变,唇边仍是那抹惯常的浅淡笑意:“大师兄说笑了。那日情形危急,仓促间所为,不过顺应事机而已,实属寻常反应。”他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坦然,“当日你也在场,若我当真早与李姑娘相识,又怎会用飞镖误伤了她?”
李文默然,在记忆中仔细回溯片刻,终是缓缓点了点头,疑色渐消。
李半静立在一旁,听李文那般说,心底却泛起一片清亮澄澈的认同。
他说得对极了。
她与魏昭何止认识——依照王半仙所言,他们本是命运丝线早已交缠之人。方才水中生光的那一刹,便是最确凿的印证。一股温热的、充实的喜悦,如春泉般从心底涌出,渐次盈满四肢百骸。
这份欢喜,一则为流落此间许久,所求之事终于觅得端倪;更深处,却是她心甘情愿、暗暗渴慕的——与魏昭有此羁绊,恰是她私心所盼。自踏入这时空以来,她最深处所望,便是魏昭能是她要寻的那一人。
如今尘埃落定,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呼应。找到魏昭,便像在茫茫长夜中望见了第一盏灯。她悄然握紧袖中的手指,仿佛已能透过眼前浓重的夜色,看见爷爷与哥哥康健如初的笑颜。
“如今既已验证,是否该更衣动身,速往村口了?”李文按捺不住,语带急切地催促道。
李文这一声催促,恰似更鼓惊破晓梦。魏昭率先敛神,将浸湿的袖口在夜风中振开:“大师兄所言甚是。”李半已将石坠仔细戴回颈间,石坠贴着心口处传来微凉的触感。魏明边跳脚边系着歪斜的衣带,外袍衣摆扫起地上草屑:“明儿要做第一个进村的!” 衣带尚未系紧,人已像只归林的鸟般轻巧地窜向门边。
三人对视一眼,随即跟上他的脚步,将这片浸透了秘密与微光的夜色,暂时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