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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谋定后动抵关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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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刚回到店内,便见那店家娘子正扶着木梯从阁楼上缓缓下来。见四人归来,忙欠身道:“恩人们怎在外耽搁这许久?可寻得所需之物了?”她眼角犹带泪痕,目光却澄澈如洗。
李半眼波流转间已将妇人神态尽收——面色恭敬,眼神坦然。裙裾上还满是褶皱,确是刚起身的模样,应不是听见动静才佯装下楼的。她旋即展颜一笑,语气自然:“是我们糊涂了,方才其实已取过,偏又在车上翻找半天,白忙一场。”
魏明暗自诧异李半应变之速。除了李文手中那块青布,几人确然空手而归,与她方才出门的借口全然不符。这番说辞虽稍显勉强,倒也圆得过去。
只见李半转向魏昭三人,温声道:“魏大哥,你们还是快去将衣裳换了吧。”
魏昭微一颔首。李文便带上魏明,取了早先置于案上的衣物包裹与皮靴,三人朝厅堂后方走去。葛布帘幕落下时,隐约可见他们解开包裹取出道袍的轮廓。
那妇人下得楼来,颊边犹带赧色:“姑娘定是渴了,妾身这便去烹茶。”语至半途声渐低微,眼波扫过厅角那个倾倒的陶壶时,面上腾起愧色,“此番……此番定是正经茶汤。”
李半莞尔,伸手轻轻握住妇人局促的手——触手处但觉骨节嶙峋,虎口还有新愈的伤痕。她引着妇人在横凳坐下:“娘子先不忙这些。我们正有些事,想向娘子请教。”
那妇人闻言一怔,眼底浮起迷茫——该说的苦楚早已倾尽,还能有何未尽之言?李半觉察她神色,温声解释:“方才为尊夫接骨的魏姓郎君……”见妇人恍然点头,才继续道,“虽已为店主正骨复位,然后续疗伤需用的血竭、续断、地龙等药材,店中与车驾上皆无备足。——恐怕非得进村抓药不可。”
话音未落,妇人身子骤然后仰,枯瘦的手攥紧裙裾,指节在洗白的青布上泛起青白:“可……可村口那些人……”她喉头滚动数下,终是没能说下去,只将目光投向门外那条通往村落的山道。月光在那条土路上投下栅栏般的树影,恍如一道道无形的屏障。
李半轻轻按住妇人颤抖的手,触到掌心劳碌磨出的硬茧:“娘子莫急,并非要您去——是我们几人去试试。”她声音放得更柔,“不仅需要采买药材,亦可趁机探问两个孩子的踪迹。”
那妇人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倏地抬眸,眼中尽是恍惚与不敢置信。她猛地抽回双手,十指在膝头绞成惨白的结——他们……要替我们去买药?还要帮我们寻孩子?
这念头于刚刚遭过劫难、看尽人性寒凉的她而言,简直像是黑夜里突然擦亮又迅速熄灭的火柴——亮得刺眼,却又不敢当真。她第一个反应便是摇头。怎么可能呢?何况自己方才还对他们起了那般歹念……如今这人人自危的世道,他们不但宽宥了她,治了夫君的腿,竟还要以德报怨,为她一家涉险?
那妇人胸腔里倏地涌上一股热流,冲得她指尖发麻。是了,眼下他们夫妻二人莫说寻人,便是踏出店门都成奢望。她枯涩的目光掠过李半衣襟上金线暗绣的缠枝纹,又飘向门外的车马,还有几人方才赠药赠物的手面,绝非寻常百姓。
这一线希望虽细若游丝,却像暗夜里突然瞥见的一星灯火,烫得她心头一疼。她死死攥住衣角,指尖微微发白——若是他们肯帮,孩子能回来的指望,怕是比自己瞎闯要大多了。
只见那妇人霍然起身,随即竟双膝跪地,双手攥住李半的裙裾:“姑娘此话……可当真?”泪珠滚落时在尘土上溅出深色的圆点。李半急忙俯身搀扶,妇人却似钉在地上般沉重。
“娘子且看,”李半正色指向帘后隐约的人影,“几位郎君已在更衣整装。孩童下落每迟一刻便远三分,我等岂敢虚言相欺?”话音未落,妇人已俯身叩首,额角触地发出闷响。李半急以双手相托:“娘子若再如此,反教我等心难安。”
妇人这才仰起涕泪纵横的脸,用磨破的袖口胡乱拭面:“恩公们甘蹈险地,此恩已重逾泰山……”
李半倾力将她搀起,温声道:“此行尚未有果,娘子不必过早言谢。但凡有一线希望,我们必尽力而为。”
妇人却握住李半的手,目光灼灼,字字清晰“纵使……纵使最终寻不回孩儿,我夫妇亦愿世为君家荫户,凡驱策处,汤火不避。”
在李半的搀扶下,妇人终于重新坐回横凳上。李半仍扶着她的手臂,温声道:“娘子既执意如此,眼下倒有一事相托——待几位郎君更衣出来,还请您将村口防卫的情形细细告知,我们也好多做些准备。”
妇人连连点头,叠声应着:“自然、自然……”
话音未落,她面上所有神情骤然凝住,唇瓣微微张开,目光定定望向李半身后。
李半似有所感,转身望去——
魏昭三人已换好衣裳,正从厅堂后方走来。昏黄的灯光下,三人皆已换上青灰色道袍,衣袂随步履轻摆。魏昭束发戴巾,眉目沉静,一身出尘之气;李文跟在一侧,道袍规整,神色端肃;魏明走在最后,他故意走得摇摇摆摆,却兴奋异常,好似过年时节穿了新衣的孩子,眼底却掠过一丝与面上神情不符的机敏。
店内那盏油灯的火苗忽地一跳,将三道崭新的身影长长投在土墙上。妇人怔怔望着,竟一时忘了言语。
李半见妇人怔忡,莞尔道:“这般装束瞧着可还顺眼?”语带三分调侃,眸光却温和如春水。
魏昭见那妇人仍是一脸惊愕未定,温声解释道:“店家娘子莫惊。我等本是应召前来此地禳灾祈福的道人,先前为行路方便,才换了常服。”
李文顺势提起案上陶碗:“娘子可还记得方才饮下的符水?”碗底残留的朱砂痕迹在灯光映衬下宛若红梅瓣落。
妇人恍然惊醒,慌促起身行了个万福礼:“妾身眼拙,竟未识得诸位真人……”话音未落,眼眶已再度泛红。言语间满是惶恐,可那惶恐之下,一股按捺不住的希冀却猛地窜了上来——既是有道箓在身的高士,或许真能通得鬼神,探得孩儿踪迹。
几人重新落座后,那妇人依着李半先前所问,将村口防疫的诸般细节一一道来:拒马如何设在老皂角树下,自己去的那夜轮值的是赵铁匠家两个会使朴刀的侄子,驻守之人对生面孔必先隔三丈盘问,若有强行闯卡者便鸣锣为号……语声虽低,却字字清晰如刻。四人凝神静听,偶有不明处细问,妇人必竭力回想作答。
待诸事分说明白,灯台中的松明已短如指节,焰心在积油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恍若为这场长谈计数时辰。众人起身时,妇人执意送至门边,指尖死死抠着门框,泪光在眼眶里打着转:“道长们千万珍重……若事不谐,速速归来。小店虽陋,总还能蔽风雨……”语至末尾已哽不成声。
李半回身轻握她颤抖的手:“夜里风急,娘子快些进去吧,仔细着凉。”
妇人应着,脚下却似生了根,仍倚门不动。
几人回到车马旁,李文从前襟处取出方才用过的那幅青布,利落地撕作四块,分与三人,自留其一。四人依言将布巾覆于口鼻之上——这是临行前那妇人再三叮嘱的细节:主动以洁净布帛遮掩面容,是向村口守卫表明“我等知晓防疫之严,亦在乎他人安危,绝无散播疫病之心”的无声礼信,亦是消除对方戒惧的第一道善意。
魏昭与李文解开缰绳,挽辔时铜鞍扣相触,发出清越的声响。魏昭左手按鞍,身形一展便稳坐马背,青灰色道袍下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李半手扶车厢榉木边框,魏明在旁虚扶其腕,二人身影在夜色中宛若剪影。李文足尖在车辕一点,人已如雁落平沙般稳坐驭位。
车轮辘辘转动,碾过碎石子路,载着四人融进沉沉的夜色里。
妇人仍倚在门边,目送那点晃动的车影渐行渐远,直到车马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方合掌向东方喃喃:“皇天后土,过往神明……佑我恩人平安归来。”语毕深深一揖,才返身阖上店门,将门闩轻轻落下。
车马初时在乡道疾驰,轮毂碾过碎石发出连贯的脆响。待前方山坳隐约浮起数点暖黄光晕,魏昭立即收缰缓辔,马蹄声顿时转为沉稳的“嘚嘚”节奏——此正是店家娘子所嘱:夜中灯火昏晦,若骤然闯入光亮范围,守者易惊。不如在远处便发出清晰、缓重的动静,让村口的人早早知晓有客将至,且并无突袭之意。
经此一夜周折,此刻已近丑时。待行至距村口约百步处,但见两盏素皮灯笼高悬拒马木桩,昏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如惺忪睡眼。四支松明火把插在土垒间,跃动的焰尖将守夜人晃动的身影投在黄土墙上,恍如皮影戏开场前的躁动。车辕上铜铃随缓行轻响,声声清越,恰似先递名帖。
李半袖中的手不知何时已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屡次倾身从车窗望向前路,车马缓行如涉深潭,轮毂每转一圈都似碾过绷紧的心弦。忽闻魏昭一声清嗽划破夜空——那声音不高不低,恰如磬石击水:
“前方乡邻请了!我等乃是应召前来参与防疫禳灾的道人,特来求见问询!”
话音未落,前方那几簇灯火便是一晃。但见两盏素皮灯笼自拒马后陡然挑高,昏黄光晕映得守夜人身影猛然绷直。紧接着,一支松明火把“噼啪”爆响着擎起,火星迸溅,落入潮湿的夜气中发出细碎的嗤响——器物磕碰声与人语低喃,也随之隐约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