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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利令智昏撬缝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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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徐行至距拒马二十步处稳稳停驻。四人鱼贯而下,魏昭与李文将缰绳绕在道旁槐树之上,手法利落且令鞍辔铜饰不发出锐响。四人随即并排而立,不约而同地将双手抬至火光可照见的位置——这是山野间表示没有恶意的古礼,让守者能就火光看清手中并无兵刃。
李半凝目望去,但见村口通道以碗口粗原木为栅,三重拒马斜列如犬牙。其后一道夯土矮墙在火光中显出深浅沟壑,墙面被雨水冲刷出的纹路如老人额间皱纹。三四个执火把的守卫本就立于土墙之外,跃动的焰尖将他们的身影放大投在土墙上——那影子随火光摇曳而剧烈晃动,时而拉长如魍魉,时而压缩成团,在斑驳的墙面上演着无声的皮影戏。
那几个驻守之人行至近前,李半方看清他们面上皆覆着葛布面巾,边缘以草绳扎于脑后,巾上浸着深色的汗渍。每人腰间都悬着制式横刀,乌皮鞘口的铜箍在火把下泛着幽光。其中二人除执火把外,左手还倒提着丈二木矛——白蜡杆打磨得油亮,矛头处裹着防锈的桐油布。
几人在距李半等人五六步处站定,将火把略向前探,橘黄的光晕颤动着拂过四人的面容与衣袍,似要将来者的形貌衣着照个分明。
李文略整袍袖,上前半步,从容一揖,语气温稳:
“诸位乡邻辛苦。我等乃是前来行禳疫之礼的道人,今夜路过贵地,因天色已晚,行程所迫,万望行个方便。”
那几个驻守之人举火细观,目光如芒刺般在四人身上游移。片刻,其中为首一人上前半步,语气虽恭敬,话音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审慎:
“道长们见谅。时下瘟瘴横行,内外早已严隔。不知诸位从哪座仙山云游至此?可有公验文书?”
李文神色自若,广袖在夜风中微微鼓荡:“说来惭愧。途中遇剪径贼人,行囊多有散失。” 他指尖轻抚腰间空空如也的竹筒,“连官府所发过所亦遭劫掠。”——此乃店家娘子早前叮嘱的关节:瑞香备下的两份过所,一份是以魏明身份就医,不适用于当下情形,另一份则须留待采买完粮药返程时再用,此时万万不可轻易示人。几番商议,只得暂借这“遇匪遗失”之由,以作权宜。
那领头守卫闻言双眉骤锁,眸中疑色如乌云蔽月,脚步向后撤了半步:“道长恕罪。时疫如虎,纵有路引亦不敢轻放,况诸位未能出示。村东五里旧驿亭尚可歇脚,还请待到天明去往县衙报备。”语气如冻土般生硬。
魏昭趋前两步,火光将他道袍下摆的八卦纹映得明暗交错:“差官谨慎乃应有之义。然某等正为此疫而来——”言毕自腰间锦囊取出一方楮纸,展动时纸声飒然如秋叶,“此乃家师针对此番时疫所拟的药方,已于邻近几处试用,颇具成效。”
几个守卫目光在药方上游移,忽有一人按住刀柄连退两步,皮靴碾碎身后土块发出脆响。那守卫眼底掠过惊惧:既已试药,必是来自疫乡!
魏昭不疾不徐,侧身引向静立一旁的李半,朗声道:“这位乃是我等特从西域请来的龙女,身怀辟疫玉符,可证来历。事关重大,可否劳烦诸位通传村中耆老一见,再由各位共同定夺是否放行?”
几个守卫交换眼色,蒙面布巾上方露出的眼眸里浮起讥诮之色。但见其中二人背身低语,布巾随吐息微微起伏,半晌转回时,领头那人扬声道:
“道长恕某等眼拙。既无过所验明身份,这药方——”他瞥了眼魏昭手中纸张,“我们粗人看不懂,辨不出真假。至于这位娘子……” 他的目光转向李半,上下打量一番,嘴角在布巾下扯了扯:“除却装扮带些西域风味,某等肉眼凡胎,实看不出龙女神通何在。”
说话间,几个守卫不约而同将火把又举高三分,火把的光映在他们眼中,跳动着一丝冷淡的审视。
李半被他们这般打量,心下不由一紧,脊背却挺得更直。她面上未显半分波澜,只将眼帘微垂,复又徐徐抬起,眸光沉静如深潭静水,既不躲闪,亦不逼视,却自有一股凛然难犯的气度——竟真在摇曳的火光里,浸出了几分不似凡俗的疏离与庄严。
魏昭面色不改,声如静水深流:“烦请差官取清水一瓮。”那领头的守卫嗤笑出声,葛布面巾随之起伏:“道长莫不是要在此沐浴更衣?”余下三人哄然大笑,火把随笑声乱颤。
初时见魏昭几人道袍俨然,这几个乡兵确有几分敬畏。然盘问至今,既无过所凭证,所谓药方不过一张薄纸,更扯出甚么西域龙女,种种说辞在他们听来,愈发荒诞不经。此刻那点残存的敬意已荡然无存,只当遇着了借疫病混入村镇的江湖骗子。
魏昭不辩不争,径自俯身拾起地上一截枯枝。但见他以枝代笔,在黄土上勾勒出北斗七星阵图,第七星“摇光”之位恰指向李半足尖。“《洞渊神咒经》载,辟疫玉器需借‘天一真水’方显神通。”他抬眸时,眼底映着跳跃的火光,“差官若疑某等作伪,何妨取水验证?倘无灵验,某等即刻折返。”
夜风忽卷尘沙扑面,一个守卫侧首闭目,以袖障面。领头那人却仍死死盯着地上星图,身形如铁铸般纹丝未动,唯有眼神里的讥诮,一寸寸凝成了沉沉的审度。
李文转身自马车中取出一束干艾草并几枚铜钱,当众引火点燃艾草。青烟袅袅而起,他将铜钱置于烟中缓缓熏过,随后起身向守卫走去。
几名守卫顿时警觉,手中木矛齐刷刷挺起,一人厉声喝道:“站住!休再近前!”
李文依言止步,从容蹲身,将铜钱整整齐齐排在地上,而后退开两步,温声道:“更深露重,诸位值守辛劳。区区茶钱不成敬意,且打碗热汤,聊驱寒夜。”
那三个守卫身形微松,矛尖却仍斜指前方。火光映出他们交换眼神的迟疑——既疑心是收买之举,又被那几枚泛着艾草清气的铜钱牵住视线。钱币在黄土上泛着幽微的光,边缘处被艾烟熏出的淡痕,恰似给这份试探添了道暧昧的注脚。
那为首的守卫肃然道:“道长不必破费,哨棚自有热汤。”语气冷硬如铁。李文此举非但没有缓解僵局,反添了几分刻意之嫌。
李半暗自思量:莫非到了性命攸关时,金钱也会失去魔力?
魏昭从容步至李文身侧,袖中似有物什悄然递过。李文面上那丝窘迫顿时化开,神色复归平和。
就在这时,一旁的魏明仿佛真被守卫生硬的语气吓着,“哇”的一声哭喊出来:“哥哥!他们凶明儿!”边哭边去扯魏昭的袖子,身子缩在他背后,只探出半张惊慌的脸。
几名守卫看得一愣——这道士方才还气度沉凝,怎的同行之人如此痴顽?
魏昭迎上他们困惑又审视的目光,抬手轻抚魏明后背,叹道:“舍弟幼时遭逢变故,心智至今未长。让诸位见笑了。”
守卫们闻言,面上神色复杂:几分将信将疑,几分本能的不忍,更多的却是层层累加的警惕。领头那人心中暗忖:说来禳灾,却带着女子与痴儿……行事言语,处处透着蹊跷。他不由得又向后挪了半步,身旁两人见状,也齐齐后撤,手中木矛握得更紧。
火光在双方之间空地跃动,映着那些未被拾起的铜钱,也映着彼此眼中难以消弭的隔阂与猜忌。
只见李文俯身,又在那些熏过的铜钱旁轻轻放下两枚物件。火把摇曳的光掠过其表面,顿时漾开一片温润的金属光泽——竟是两枚实打实的银饼。
那光泽仿佛带着钩子,一下子拽住了几名守卫的目光。他们不约而同地倾身向前,连呼吸都屏住了。领头那守卫更是抢上半步,几乎要蹲下身去,眼睛死死盯住银饼,喉结滚动了一下。
“既然诸位所中不缺热茶,”李文的声音适时响起,平稳而恳切,“便添置些别的用度也好。日夜在此看守,定然误了农桑稼穑。这点微末心意,只当是给各位弥补些许辛劳。”
领头守卫手指微颤,却仍不敢去碰。
李文见状,立刻补上一句,语气坦然:“方才各位亲眼所见,此物已用艾烟熏过,洁净无虞。但取无妨。”
火光下,银饼静静躺着,光泽诱人,几名守卫的视线粘在上面。那领头人按在刀柄上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不是为拔刀——而是为了压住那只想要立刻探出去的手。
李半并不完全知晓,这每枚二十两的银饼,在此间的世道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并非寻常财物。二十两白银,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一个庄稼户瞳孔收缩、呼吸停滞的巨富。在眼下这米贵如金的年景,一两银尚可换得近二十石粮。一枚银饼,便是近四百石黄米——足以堆满大半间土屋,让一户五口之家眼巴巴地吃上许多年,吃到孩童长成青年,吃到老人安然闭眼。
对于一个在田垄间耗尽气力、看天吃饭的农户而言,这便是改命换运的机缘,是后半辈子腰杆挺直的底气,是灾年里敢说“不怕”的胆色。而现在,这样的机缘,竟有两枚,就如此随意地搁在村口冰冷的泥地上,唾手可得。
李半静静地观察着。那几名守卫的眼神早已被银光牢牢攫住,其中一人甚至无意识地向前蹭了半步,却又硬生生刹住,急切地望向领头者——没有头领发话,谁也不敢妄动。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魏昭持重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早已看透他们心中的挣扎:“此乃此前为富户禳灾后所得谢礼,于我辈方外之人并无大用。诸位尽可取用,不必顾忌。”
这话让几名普通守卫的呼吸又粗重了几分,可那头领的身形却依旧凝固着,如同一尊石像。魏昭心知,这一步走得极险:银饼本非市井流通之物,来历难以圆说;更与他们方才“路遇匪人,行囊多有散失”的托辞有些自相矛盾。
然而他们此刻赌的,正是这笔足以彻底改变寻常农户命运的巨富,能否撬开一道缝隙——只要守卫肯为这横财冒险,去村里通传一声,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消息一旦入村,要找的人,自会听到风声。
领头的守卫动作凝滞片刻,终于缓缓俯下身去——那姿态里还残存着一丝僵硬的谨慎。他伸出左手,先将那两枚沉甸甸的银饼拢入掌心,手指收拢时微不可察地紧了一紧,随即又将散落的铜钱一并抄起,利落地揣进腰间束带之下。
直起身时,他蒙面的布巾上方,那双眼睛已弯了起来,连语气也透出几分带着热络的圆滑:
“道长们一番心意,实在却之不恭……我便斗胆,暂替弟兄们收下了。”
火光跃动,映着他骤然松缓的肩线与忽然活络起来的眉眼。方才那股寸步不让的冷硬,此刻已悄然消融在银饼沉手的温润之中。
李文心头一宽,暗想:肯收下便好,事有转机了。
那头领语气一转,竟透出几分殷勤:“几位真人与龙女一路劳顿,可曾用过饭食?哨棚里还煨着些胡麻饼、藿叶汤,某这便差人取来。”
李半暗惊于这态度的云泥之变,心下恍然:原来生死关口,筹码够重时,规矩也是可破的。魏昭却抬手止住,温言道:“差官费心,吾等已用过了。” 李半闻言微怔——这一晚奔波惊险,何曾有过饭食?她旋即明白,这是魏昭不欲在此多作纠缠。
魏昭续道:“然此刻确有些神思困乏,不知可否烦请差官通禀里正,允我等先行入村歇脚?”
那头领面上顿时浮起难色。丑时将尽,正是乡老熟睡之时,为几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夜叩门扉,未免僭越。他下意识按了按腰间刚收的银饼,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儿。魏昭观其神色,缓声添了把火:“疫病如燎原,救急如救焚。差官若仍存疑……”
那几个守卫心中何尝真信了这套说辞,此刻态度缓和,无非是银饼在腰间沉甸甸地坠着。那头领更是心绪纷杂——财物既已入手,若再去惊扰里正,难免落个贪利擅专的罪名;可若全然不理,又恐这道人真有来头。
魏昭话音未落,忽闻李半轻声道:“一路风尘,可否劳烦差官赐盆净水?”嗓音如珠落玉盘。头领闻言神色一松:取水这等小事,既全了礼数,又不至招惹是非。当即侧首吩咐:“老三,速去哨棚舀瓮清水来。”语气里透出如释重负的轻快。
夜风卷着哨棚方向飘来的柴烟味,混着泥土与露水的清冽。远处隐隐传来水瓢碰触陶瓮的闷响,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