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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动则形露惹心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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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半凝目端详眼前宅院。一溜夯土院墙在晨光里显出沉稳的轮廓,墙面是版筑而成,外层仔细抹了白灰,墙头压着一线黑色陶瓦,瓦当是寻常的莲花纹,已被雨水冲刷出几道深浅不一的旧痕。
李半的心底立马浮现出一个字:美!这在天地间简单勾勒出的房舍轮廓既有一种她这个现代人没有见过的古香古色之美,如同一幅泼墨山水;又有一种家常的朴实之美,给人一种稳稳的安心之感。
宅院大门开在东南角,是一扇乌头门。两根直橛深深栽在石砧里,柱头特意削作乌首状,髹了黑漆。门扇用厚重的杉木板拼成,以铁锏与门钉加固,门环是素面铁环,虚虚悬着。门上无彩绘,唯见岁月留下的木纹与雨渍浸染的暗斑。门前三级灰砖台阶,边角已被经年步履磨得圆润。
“原来这个时代,里正家的大门长这样。虽和张府别院的大门相差许多,但在这整个村中,却算得上颇具威严。让人只是看着,心中便生出一分敬畏。看这院门、台阶,着实是有年头了,这齐里正竟如此简朴,还是一个村子的里正,经济实力并不算太强呢?”李半在头脑里追索着自己生活的村庄里,村长的家是什么样?又和眼前齐琮的宅院门口做了做对比,转而又摇了摇头。
院门内传来轻捷的脚步声,乌头门应声而开。
福伯早已候在门后,他身着洗得发白的褐色短褐,腰间系着青布带,见众人已至,便叉手躬身,面上堆起恭谨而不失热络的笑容:“二公子回来了。”目光随即转向李半一行,笑意更深了些,“贵客临门,寒舍生辉。”
原来这白皙的年轻男子,正是里正夜里吩咐福伯去唤醒的次子,齐彦强。他对着福伯微微颔首,侧身让出通路,动作间自有读书人的清贵气度。
福伯便在前引路,步幅特意放小,走得甚是稳当。刚过门庭,影壁后便转出两人,正是齐琮与云朴老先生。二人步履从容,恰在李半一行踏入前院时迎上。这时机拿捏得极准,既显郑重,又不失主人从容之态。
齐琮肃容整襟,双手当胸一拱,声若沉钟:“仙长与龙女驾临敝村,驱疫除疠,护佑乡民,阖村皆感大德。寒舍简陋,唯备清茶粗点,敢请移玉入内,稍息尘劳。”
言罢侧身展臂,姿态恭而不卑。晨光恰映在门内影壁的青砖上,隐约可见“耕读传家”四字阴文。
李文稽首还礼,神色温煦:“福生无量。贫道云鹤,奉师命偕师弟并龙女行慈航普度之缘。今见贵里井然有序,里正更存护生之德,实乃一方之幸。扰静之过,万望海涵。”
此时福伯已悄然退至东侧廊下,彦强垂手立于父亲身后半步。
李半静立一旁,并不言语,只将下颌微收,面上始终凝着一重合乎“龙女”身份的疏淡与矜重。
心下却转着念头:这李文怎地又成了“云鹤”?随即恍然,是了,道士多有法号,这多半是他的道号。云鹤这名字听着倒是清逸,只是……与他那副跳脱甚至偶尔有些火爆的性子,实在有些不衬。
齐琮闻言展颜,侧身向院内虚引。李文三人先行,步履从容;云朴老先生略退半肩相随,李半则缓步于后,步履间距拿捏得恰如尺量。齐琮陪在李文左后半步处,既显尊重,又不失主家方位。齐彦强静随队末,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众人衣摆拂过青砖的痕迹。
行至堂屋前阶下,早有两位束着青帔的仆妇垂首侍立。左首者捧着一尊荷叶边铜盆,盆沿錾着缠枝纹;右首者持壶、托巾,巾子是未经染色的本色细麻,叠得方正如裁。盆中清水映着天光,微微冒着热气。
李半瞧着,心底暗叹:真是细心!竟然还是温水。原来古时候,一个村子的里正家中都要讲这许多的规矩!对比起来,现代做客要简洁多了,主人、客人都能自由、舒适些。不过很多不能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内容,反倒不如这古代礼节传达地细致。
李文行至盆前略驻,将手放置在略高于水面的位置,持壶的仆妇躬身向前,提壶缓缓将水浇下,李文双手只略微沾湿,便取巾拭手,连腕骨都未露出袖外。魏昭、魏明亦依礼为之,动作更显迟缓。李半凝神细观几人动作,待轮到自己时,学着他们的模样,指尖却不小心碰到铜盆,忽觉那铜盆沿口触手生温,原是冬日暖手用的旧物。她动作虽缓,却稍显板正,不如李文、魏昭那般行云流水。
齐彦强在阶下抬眼,恰见李半拭手时微微顿了一顿。那巾子吸水甚速,她似是未料及麻质粗涩,指尖在巾角无意识地蜷了蜷。这细微生疏处,落在他眼里,眉间不自觉添了一道痕迹。
几人随齐琮穿过庭院。李半抬眸望去,晨光正从正堂的高窗斜斜切入,将堂内景象徐徐展露眼前。虽无金玉之奢,却自有一股被岁月打磨出的端肃气象。
正堂坐北朝南,是三开间的规制。地面以夯土为基,上铺青灰方砖,砖缝细密如线,扫拭得纤尘不染。堂柱皆是去岁新刷的桐油,透着温润的栗色;梁间虽无彩画,却可见榫卯交接处严丝合缝的匠心。空气中浮动着旧书卷的纸墨气、老木料经年累月的厚重味道,还隐约夹杂着一丝防蛀的艾草灰烬的微涩。这些气味组合在一起,竟意外地令人神朗气清。
北墙正中,一张深栗色翘头供案贴壁而立。案面被几代人衣袖抚出温润的包浆,边缘处漆色已磨出木纹。案中供着一尊尺余高的陶制土地神,塑得圆脸垂耳,笑容憨朴,正是乡间常见的土谷祠形制。神像前立着乌木祖宗牌位,褚体楷书深刻“齐氏门中历代宗亲之神位”。案前四方食案空置,榫卯交接处却擦得锃亮。
供案上方悬着一幅泛黄的纸本卷轴,“勤俭为本,忠厚传家”八字墨色已沉,结体方严,正是里正齐琮亲笔。东壁唯挂一顶半旧青箬笠、一件棕丝蓑衣,蓑衣下摆还沾着去岁田泥的淡赭色。西壁则空空如也,任白灰墙面粗粝地裸露着。
堂内东西两侧各设两张榆木坐榻,榻上青麻布褥子浆洗得挺括,针脚密实,显是新换的旧物。东首主位榻旁设黑漆凭几,几面弧度恰好容人倚靠。西侧宾位旁竟置一张新式直脚绳床——以硬木为框,牛皮绳交织为座。李半目光掠过时,心头不由一松,总算寻见一丝熟悉的影子,几乎想立刻坐上去歇一歇。
砖地显然刚用清水刷过,潮气未散,倒映着窗格淡淡的影。方食案上,一套未曾用过的青瓷茶盏已静静摆好,旁边陶罐满盛井水,罐壁还凝着细密的水珠。东首主榻特地换了深葛新褥,那方寸间的簇新,在一片素朴中静默地标示着“虚位以待”的郑重。
李半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堂内,只见两名梳着双鬟的婢女垂手立在东侧门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衣饰虽简净,却不见年长妇人的身影。她心下微诧:这里正的夫人怎未露面?是在厨下忙碌么?
正思量间,齐琮已转身面向她,展臂向东首主榻肃然一引:“龙女娘娘请上座。”
李半的身子瞬间僵直起来,心下有些发虚。该不该坐?该如何坐?她下意识地侧首看向魏昭,眸光里泄出一丝仓皇的探询。这细微的神情却被齐琮及身旁的齐彦强尽收眼底。齐琮眉头微微一蹙:这龙女怎似事事需那道长示意?倒像……
魏昭却恍若未觉,眼帘半垂,面色沉静,未置一词。
李半蓦地醒觉:不好,自己失态了。是了,我既是龙女,何须处处依从此间俗礼?又何须看人眼色?
李半当下将腰脊挺得愈发笔直,步履沉缓地行至主榻前,敛袂、转身、落座,一连串动作虽稍显凝滞,到底未失庄重。坐定后目光平静地望向前方虚空,眉目间凝着一派凛然难犯的庄严。
堂外忽有母鸡“咕咕”声传来,衬得堂内愈发寂静。齐彦强悄然退至父亲身后三步处,目光却如蛛丝,轻轻黏在李半微微绷紧的指尖上,那指甲盖边缘,竟有极细的、像是经常做活留下的薄茧。齐彦强的心底更添几分疑问,面上却仍一派恭敬模样。
李文三人并不就座,而是行至李半身后,分立两侧,俨然护法随侍之姿。齐琮与云朴老先生等人见状,这才依序入座,主宾之位,霎时分明。
婢女悄步奉上清茶,先敬李半。李半喉间早已干涩,却只将目光在盏上微微一落,并未抬手去接:龙女之躯,岂可轻动凡俗之水?那婢女会意,垂首转向李文等人,一一奉茶,最后方是齐琮一行。
满堂悄然,唯闻衣料窸窣与茶盏轻碰之音。人人举止皆透着十二分的恭谨,空气仿佛也凝滞了,众人连呼吸声都控制地几不可闻。
却是那云朴老先生率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仙长与龙女既为禳灾而来,不知接下来……有何仪程安排?”
李文身为大师兄,此问自当由他应答。他目光掠过端坐如塑的李半,又想起方才她下意识望向魏昭那一瞥引起的微澜,心中暗想:虽然还未及和几人商量,但是事已至此,虚实早已难分。既已借了这层身份,便索性将戏做全,依着真正的法事仪轨来行!